這船上是一夥鄉村民間藝人組成的走村過鎮演出的流浪戲班。戲班有一個很討喜的名字“大四喜”,八十年代正是粵劇鼎盛時期,劇場電視電台粵曲粵劇節目異常火爆,南粵大地各種各樣官辦民間劇團戲班雨後春筍般湧現,“大四喜”就在粵中四鄉一帶巡回演出,通常是演到哪裏住在哪裏,這番剛好雇了一條船經過附近。

昏迷中的少年人被灌了幾口熱茶,漸漸蘇醒過來。他睜開眼睛看見一幫麵目精神清爽的後生大眼瞪小眼注視著自己,探問之下才知道自己被這夥戲子佬搭救。

吳秀枝愛好粵劇,林宗平自幼也跟著看過不少大戲,對戲班藝人很是好奇,得知自己脫離了險境,不由出了口長氣,並跟他們聊起來。他謊稱家中遭了厄運,大火燒死家人,自己預備上省城投靠親友,不料渡河時木船遇上風浪傾覆雲雲。

圍在身邊的一幫年輕人不禁為他的不幸遭遇感歎唏噓,一個上了些年紀的人卻上下打量著林宗平,顯然不太相信少年人的話,他從林宗平身上兩處撕打留下的印記懷疑這個少年人說謊,主張將林宗平送回岸上去。

何友根是戲班中資深的叔父,他的話大家不好反駁,隻得麵麵相覷。就在這時,一名眉清目秀的姑娘開口道,“根叔,沒有真憑實據也不好隨便猜疑人家嘛,看他多可憐呀。”

眾人紛紛點頭認同。那姑娘轉臉向人群後麵一位長者說,“班主,我們戲班今番開身【戲行話坐船出發演出】有點匆忙,人員不是很充足,不如問問這位兄弟願意不願意暫時留在戲班幫下忙,反正以後巡演,我們也要經過佛山省城附近的呀。”

身無分文的林宗平立刻點點頭說,“我願意,願意嗬。”說實在,此刻他肚子餓得咕咕叫。

眾人的目光又望向那位戲班班主陸秉南。國字臉上留著三縷長須、目光炯炯的陸秉南略加思索說道,“不過他能做什麼呢?戲班的米櫃老鼠【粵劇戲行對夥頭軍的戲稱】也不缺人手呀。”

“不如就叫他臨時幫著看管衣櫃雜物箱,阿六叔年紀大擔擔抬抬不太方便呀。”那姑娘建議道。

陸秉南沉吟片刻點點頭,“嗯,那就先讓他試試。不過醜話說在前頭,入得我戲班就須遵守這裏的規矩,要是犯了錯就要接受處罰,知道嗎?”

林宗平喜出望外地答應道,“知道知道,多謝叔伯收留。”

眾人捂住嘴巴笑了,陸秉南輕輕搖搖頭,“後生仔,我不是你叔伯,以後喊我班主,這個是規矩。”

“記住啦,班主。”林宗平鄭重其事地說道。

就這樣,十七歲的少年林宗平當上了流浪戲班的雜工。

“你以後就跟著我看管那八個衣櫃箱,以後船靠碼頭車到站時,還要幫忙幹搬運行李等一切雜事,知道嗎?”五十幾歲的阿六叔搧一下他的後腦勺大聲道,阿六叔耳朵有點背,說話一向是大嗓門。

“知道啦——”林宗平大聲應道。

彎彎的月亮掛在天空上,河麵上吹來涼爽的夜風,流浪藝人們很快都加入了睡眠呼嚕大合奏裏麵,林宗平卻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從昨天下午到現在,所有的一切都令這個平生第一次經曆劇變第一次獨身出遠門的少年仿佛置身於一場夢幻中一般,無論如何他還不能完全接受這樣殘酷無情的事實,那個與自己朝夕相伴十幾年的母親,竟在一夕之間與自己陰陽永隔,在這個世上,自己一下子就成了形單影隻的孤家寡人。那遠在天涯的父親如今是否仍在人世?還有那竹溪地的表姨媽會收容自己嗎?

阿媽呀阿媽,你點解要忍心丟下我不管?唉,前路茫茫,我爹他究竟在哪裏呀?

林宗平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追問,他的腦海裏一遍遍浮現出母親吳秀枝那蒼白幽怨恐怖的麵孔、那淩亂的長發以及那僵硬冰涼的身體,耳邊不斷地回響著她前天夜裏跟自己講過的話。

對於林銘鈞,林宗平實在沒留下多少印象,在他不到四歲的時候,父親就離開家逃亡在外,在他的記憶裏,盡是母親吳秀枝一手操持著這個一天天走向衰敗貧窮、一年年變得家徒四壁的破落戶艱難度日的情形。七十年代的冬日格外寒冷,母親卻舍不得生火取暖,而將瑟瑟發抖的兒子摟在自己懷裏。母親的胸口溫暖而柔軟,那是他舒適的棲息地;夏夜來臨,母親時常會做一碗清心去火的蓮子糖水留給兒子喝,並守候在床前為他搖扇驅蚊….更加難能可貴的是,即便是在愈發困頓難熬的八十年代,母親也咬牙供林宗平念上高中。為此母親不得不一次次變賣家當,還經常到集市上幫人家縫縫補補賺一點點的針線錢。自從林宗平懂事以來,他已經數不清有多少回看見母親為生計而受辱委屈流淚,這一切都深深刺激了這個少年人幼小的心靈,而愈發使他早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