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啊,她瘋瘋癲癲的,難不成真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湯少說,“你大氣點,收留她,你也得個好名聲。”
“謝了諸位,我不喜歡追求廉價的名聲。”阿初說。
“這句話像他說的了。”湯少說,“阿初就這強脾氣,討人厭。”
“我妹妹在哪裏?”客廳裏一下子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阿次身上。阿次緩緩從樓梯上走下來,他的身體明顯還有些虛弱,他的臉色很難看。
“我妹妹在哪裏?”阿次還是那句話。
客廳裏鴉雀無聲。
“你在跟誰講話?”阿初威嚴地說,“你不要告訴我,你長這麼大,楊羽樺沒教過你上下尊卑。”
三個人都看著兄弟倆的表情,阿次下意識地抿了抿幹澀的嘴唇,阿初有意識地坐穩身形,注視著阿次。
“我說過,我們先做朋友。”阿次說。
“朋友?哪一種朋友?背信棄義的朋友?還是可以利用的朋友?”阿初問。
“我想知道我妹妹現在哪裏?有錯嗎?”阿次的音量大起來,著急造成他激動。
“誰是你妹妹?”阿初的聲音低而沉。
“算我求你。”阿次說。
“不敢當。”阿初說。
阿次從小到大,從不肯受這等氣,何況當著他最看不起的湯少。他二話不說轉身欲走,卻聽得阿初低沉地一聲嚴喝:“哪裏去?”
“回家。”阿次說。
阿次剛說完“回家”兩個字,身背後就傳來湯少的譏笑聲。
“忘了告訴你,楊公館已經被我買下來了。”阿初很平淡地說,“現在正在裝修,你去了也進不了門。”
阿次止步不前,場麵徹底僵持住。湯少仗著自己和阿次從前相熟,也就過來打圓場。“兄弟如雁行,有什麼話坐下來好好說。不要針尖對麥芒的……你做弟弟的,當知長兄如父。何況你現在一貧如洗,你才死了個有錢老爸,又來了個富翁大哥,你有福氣啊。難道你現成的少爺不做,去做乞丐?”真真綿裏藏針。
阿次冷笑,“做乞丐也比做癮君子強百倍。”
所謂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湯少很討厭被人稱為“癮君子”,何況當著自己的朋友們被人奚落。
“你說什麼?”湯少很是氣憤地咆哮起來,“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嗎?認賊作父……”
“算了湯少。”韓禹在勸。“人家可是偵緝處的人,有特權。”
“我楊家的家事,輪不到你們梟叫狼嚎!”阿次說。
“誰是梟?誰是狼?”阿初冷冷地質問。
阿次不作聲。
“我問你話呢,誰是梟?誰是狼?”阿初靜靜地等待,“指給我看。”
阿次高燒初退,心中又急,身上又冷,被阿初不冷不淡地冷喝嚴追,氣得耳根通紅,隻覺雙膝酸軟,止不住虛汗淋淋。
“阿初,算了。”夏躍春發話,“阿次也是兄妹情深,何必逼他難過呢?”
“不是我不給你麵子,躍春。”阿初說,“這房間的每一位都是我楊慕初請來的客人,包括你。阿次是我弟弟,他可以不尊重我,但是不能不尊重我的朋友。”阿初轉向阿次,說:“我現在告訴你,這裏在場的四個人,包括我,其中有三個替你做過手術,救過你的性命,還有一個人,收留了你口中所謂的妹妹楊思桐。你家傾覆之後,你妹妹所有的朋友都對她避而不見,隻有湯少開車把她接到了湯家暫住,現在,她和湯少的妹妹住在一起。”
阿次懸在嗓子眼的心終於瞬間落地。
“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第一,馬上道歉;第二,離開我家,從此猶如路人。”
阿次很尷尬,不過思桐有了下落,他也寬了心,放眼望去,座中之人與自己都頗有淵源,自己何必固執地與阿初較勁,更何況,阿初原本就是自己的兄長。於是,他回頭走近湯少。
“對不起,湯少。”阿次說。
湯少“哼”了一聲,算是搭腔了。
“來。”夏躍春主動過來拉了阿次一把,他順手把茶幾上的茶杯送到阿次手上,“到底是兩兄弟,湯少說得對,兄弟如雁行,過來,給你大哥敬杯茶,叫聲大哥,有什麼要緊。”
阿次幾乎是被夏躍春推到阿初麵前的,他機械地把茶杯遞了過去,他沒說話,阿初也沒動手接,場麵陡然冷下來。阿次猶如骨鯁在喉,十分別扭地叫了一聲:“大哥,喝茶。”
阿初原本不是作慣威福的人,看到阿次在自己朋友麵前,對自己所持的謙恭姿態,反有些心痛。他嘴裏沒說,動作溫和地接下阿次手中的茶杯,就勢下台。
“好了,從今兄弟和睦,莫存芥蒂。”夏躍春說。
“明明敲的是‘武場’鑼鼓,被夏醫生改成了‘文場’,害我們少看了一場好戲。”湯少說。眾人會意,皆開顏一笑。
春光破冰,萬物複蘇。
上海愚園路的花街上,修繕一新的楊公館正式敞開大門,仆人們整齊地站成一排,列隊迎接新主人的到來。當洋樓裏的西洋掛鍾敲響九點整的時候,六輛黑色的汽車首尾相連有序地緩緩駛入公館大門。
此刻,天空下起綿綿細雨,雨絲風片輕拂梨花庭院,格外幽美、寧靜。
仆人們紛紛上前打開車門,替主人打傘。楊慕初、楊慕次身穿嶄新的黑色西服,神情肅穆地走下車。緊接著是韓氏父子,上海警察局副局長韓正齊和上海海關總署緝私處處長韓禹;上海滬中警備司令部偵緝處處長杜旅寧、情報組組長俞曉江;春和醫院院長夏躍春;法國巡捕房的大探長、江湖上“洪門”的首領黃三元及上海名門湯氏兄妹。
幾把黑色的雨傘罩住上海灘黑、白兩道幾位風雲人物,緩緩向楊家花園行進。楊家花園滿樹梨花開放,雨洗草坪,空氣分外清新。梨花樹下,放著兩把係著黑綢的鐵鍬,楊慕初和楊慕次一左一右,揮動鐵鍬,開始鬆土、刨土,細雨灑落在二人頭麵上,鐵鍬潑灑的泥土揮向綠油油的青草,不到兩個小時,鬆動的泥土中現出森森白骨……
二十年前沉冤莫白的冤魂,重見天日。
時任《上海新聞報》的記者湯少棋舉起早已準備好的相機,拍下了這一瞬間。
一九三三年,元月初九,《上海新聞報》刊登了“楊羽柏沉冤得雪”的大幅標題,配有楊氏兩兄弟在慈雲寺、楊家花園起墳駕靈的圖片。
一九三三年,二月初六,楊公館張燈結彩,一片喜氣洋洋,楊慕初在上海國際飯店大擺婚宴,與和雅淑共偕百年好合。
當月,《東方雜誌》的封麵上刊登了楊慕初與和雅淑的婚紗照。
人的變化實在是太快了。
榮升想。
他放下手中的《東方雜誌》,雜誌封麵上和雅淑一臉幸福甜美,阿初的氣度愈來愈優雅華貴,眉宇間英氣勃發,從前的和藹謙恭一掃而盡,憑添了幾許世故深沉。
也許這才是阿初的本來麵貌吧。
榮升過慣了書香浸潤的日子,自從阿初走後,大太太把丫鬟紅兒派到了他身邊,紅兒雖然盡心服侍,但畢竟難與少爺有什麼語言交流,榮升的生活原是很精致的,現如今在書房裏,茶不像茶,墨不是墨,沒有一事是如意的,自覺歡少苦多。不過,他性格陰鬱,很難有所發作,多半隱忍心中,天長日久,積了多少不快。
大太太一心要替兒子續弦,榮升原本是持反對態度的,可是近來思想上也有了轉變,想著,也許自己的生活中有一個知書達理的伴侶,也不至於如此苦悶單調。
於是,他在大太太送來的一疊相親的照片中,選了一張,他曾經在書店裏邂逅的一個清純的女孩子——明軒。
在榮升模糊不清的記憶裏,明軒身上隱約透著前妻的影子,那些漸漸淡忘的情愫,由於一絲春漪牽惹了他灰暗的心。
當大太太和三太太看到榮升選的照片後,都有些驚詫。
“似乎年齡偏小,身體偏弱了。”大太太說。
“是呀,這個女孩子太瘦小了……”三太太附和著說。
“我也這麼說來著。”麗水說,“可是表弟說……”
“升兒怎麼說?”大太太問。
“他說簡單。”麗水答。
“簡單?”大太太笑了,“那就是她吧。”
“不過姑母,這個姑娘雖然出自名門,卻是庶出的。聽說她母親姓陳,是賣花女出身。她配表弟會不會……”
“庶出的怎麼了?庶出的怎麼了?”三太太不願意聽了。“我說麗水小姐,不是我吹,那庶出的女兒聰明著呢。”
麗水臉熱起來。
這時,紅兒拿了個小包袱進來,說:“大太太,少爺要我把這個交給您,說是連同聘禮一起送過去。”
大太太打開來看,見一個藍色繡花書包、一本英文書。大太太有些疑惑,問麗水:“這是一本什麼書?”
麗水說:“是《愛麗絲漫遊奇遇記》。”
“愛、愛麗絲?”大太太不解。
“我說呢,大少爺為什麼偏偏選了個女學生,原來有故事了。”三太太笑。
一九三三年九月,《上海新聞報》刊登了“榮氏藥業公司繼承人榮大少迎娶陳氏花房的女公子明軒”的消息。
當月,楊慕次送楊思桐赴日本江戶治病。
同年十二月,和雅淑在春和醫院順產一對雙胞胎男孩,阿初喜出望外,孩子分別取名為愛中、愛華。
四年後……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日軍大舉進攻上海,揚言“三月亡華”。
同年八月十四日國民政府發表《自衛抗戰聲明書》。
同年九月二十二日,國民黨中央通訊社發表了《中共中央為公布國共合作宣言》,第二次國共合作正式開始。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二日,大上海淪陷在日寇鐵蹄之下。
“各地戰士,聞義赴難,朝命夕至,其在前線以血肉之軀,築成壕塹,有死無退,陣地化為灰燼,軍心仍堅如鐵石,陷陣之勇,死事之烈,實足以昭示民族獨立之精神,奠定中華複興之基礎。”
楊慕初和楊慕次默默地收聽著電台的廣播,刺耳的警笛聲、飛機的轟鳴聲混雜在炸彈聲中撕裂全城。
楊慕次站在窗前,神情嚴峻,未來的激烈的戰事,不見硝煙的戰場,神秘莫測的變局即將拉開新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