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宜莊
這裏是我應徐傑舜教授之托,邀請幾位學者作的關於口述傳統(Oral tradition)與口述曆史(oral history)問題的筆談。其源起,是2002年5月我與幾名史學家和人類學家就口述史問題進行的一場漫談。這場漫談的參加者除我之外,還有四川大學文學院教授徐新建、廈門大學人類學研究所教授彭兆榮和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員劉小萌。這場談話後來以《口述與文字:誰能反映曆史真相》為題發表在2002年7月18目的《光明日報》上,在引起一些學者興趣的同時也招致了某些批評,主要是說我們對一些問題的談論僅限於蜻蜒點水,沒能談深談透。徐傑舜教授於是提議,給我們提供一個可以充分發表意見的場地,口述既然是我們從事不同學科研究的人目前關注的共同話題,便有了本欄目的幾篇文章。
這幾篇文章的撰寫者,有人類學家、民族學家、民俗學家,也有史學家,大多是在各自領域有一定影響力的人物,對口述的研究也都頗有心得。但是,要想讓不同學科的學者就同一個問題進行對話,並不像想象的那樣簡單,每個學科都有自己的研究主體和特定的研究手段,有自成一統的學術體係和嚴格的學術規範,僅就口述研究來說,不同學科的學者也都有各自不同的理解、表達和實踐。如果一定要將這幾個學科所作口述之間的區別講清楚,或者要比較口述對於哪個學科更有價值,這不僅不可能,其實也沒有多少意義。但是,就像現在這樣,隻是把各自的想法以看似自說自話的方式闡述出來,也是很必要的,至少對我們從事史學研究的人來說,有很多可以得到啟發和借鑒的東西。
近數十年來,史學研究尤其是社會史研究,一直在不斷地從人類學家和民俗學家那裏汲取營養。當今國內社會史學界熱衷的很多選題,諸如家族與宗族、婚姻形態、親屬關係、人口流動與移民、民間信仰,乃至近年來非常熱門的民間儀禮,無一不是人類學的傳統選題。研究社會史的學者所強調的不同於傳統史學的研究角度,即用“社會”這個範疇去從下向上看社會的視角,也受到了人類學研究的頗多影響。社會史學者也效法人類學家,走出書齋去觀察,去做“田野”,到某一個村落或城鎮去研究一個個案,建立一個模型。這種學習和效法,當然也不免會出現一些偏差,在人類學家看來,跑到民問去的史學家,更熱衷也更擅長的是尋訪家譜、碑碣和民問流傳的某些抄本,而不是與活人麵對麵地接觸和交談,說到底這不過是書齋的延續,而不是真正的“田野”;而從史學家一邊看,僅僅通過對幾個個案的描述便下結論,事前不在文獻上做充分的準備,事後也不與文獻做認真的比勘,社會史便不再是“史”,而隻是非驢非馬的不知什麼東西。所以,所謂的“跨學科”並非輕而易舉,而需要受到各學科的嚴格訓練,至少也要知道其他學科的水深水淺,才可以謹慎嚐試。
從事口述史的研究也同樣如此。畢竟,與其他學科相比,史學雖然是曆史最悠久、傳統最深厚的一門學科,但作為其中一個分支的口述史,卻比其他學科更年輕,也更不成熟。而它之所以最有必要借鑒人類學與民俗學的經驗,就在於它麵對的已不再是傳統的“故紙堆”,而是活生生的人,也恰恰是在與人打交道這一點上,曆史學家遠不能與受過專門訓練的、具有豐富經驗的人類學家和民俗學家相比。我這裏所指的,還不僅僅是與人交往的技巧,而尤其是對“人”的理解和關懷。劉小萌在談到做知青口述的體會時說,過去利用文獻寫作知青史的時候,往往把屢見於報端的知青典型看成是政治符號,隻有在與他們深入交談之後才發現,他們其實也是有血有肉、極富個性的人,感悟便十分深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