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我寫《中國知青史》,對知青典型,從整體上是把他們看作“政治工具”,從個體上是把他們視為簡單的“政治符號”,觀念保守,思維僵化,缺乏個性,甚至“頭上長角,身上長刺”,似乎就是他們的共性。這樣一來,書中留給他們的就隻有揭露和批判了。一旦我作口述,與他們近距離接觸,並且成了朋友,就發現以往的看法太片麵。典型也是人,有他的喜恐哀樂、優點和缺點、極富個性的方麵。
柴春澤,一個極左路線最猖獗年代紅得發紫的知青典型,在我的《中國知青史》中曾無情地將他稱為“有寫信癖”的人。通過與春澤的交往,我發現他其實是一個很樸實而且循規蹈矩的人,思想上的拘謹可能有一些,但絕對是個好人,工作認真到了極點,每天早到晚退,同時當著許多班的輔導員,被人們看作“活雷鋒”。他當年領著知青在玉田皋種的稻子,如今擴大到了數萬畝,仍在造福一方。采訪增進我對他的了解,經曆、觀念、文化背景上的差異不再重要,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有一次吃飯。我開玩笑說:“你是極左,我是極右,咱們現在坐到一塊了。”他給我打電話,也是一口一個“大哥”,挺親的。
劉繼業、吳獻忠,都是柴春澤當年“一個戰壕的戰友”,遼寧的著名知青典型。“文革”結束後他們同遭牢獄之苦,還被開除了黨籍。如今的劉繼業,已是一個大型國營企業的中層領導,這裏有周圍人的寬容與幫助,更有他本人的勤奮與執著。吳獻忠至今仍堅持共產主義的信念,自稱是“黨外的布爾什維克”,她最大的一個理想是將來有機會在沈陽蓋一座知青大廈,裏麵有優質的服務、低廉的價格,有錢的知青來,沒有錢的知青也請進來。你可以認為這個理想有點離譜,卻不能懷疑她的真誠。在一個銅臭熏天的環境裏,這樣真誠的想法不是很可貴麼?
張鐵生,當年因交“白卷”而名滿天下,1976年又在政治舞台上紅極一時,為此,他在“文革”以後蹲了19年的大牢。出獄後下海創業,整日忙得不可開交。他大齡結婚,孩子的身體不好,成了他的一塊心病。雖然日子過得並不輕鬆,但他還是惦記著一同落難的老領導,說將來有了錢要去看看他,資助一下。講義氣,重友情,這是張鐵生為人很真實的一麵,而這一麵在文獻中又怎麼能有反映呢?
口述方法可以補史,可以證史,可以修正甚至改變人們對曆史的認識,這就是它的價值所在。但是承認它的價值,並不意味忽略它的缺陷和不足。口述中包含各種不真實成分,幾乎是難以避免的。因為時問久遠,受訪者記憶出現偏差,如記錯了時間,人物張冠李戴、事件因果關係錯亂等。受訪者站在今天的立場上回溯曆史,猶如帶著一副變色鏡眺望遠處的山景。
文獻記載是穩定的,一旦形成白紙黑字,就能千古不變;口述則是流動的,一次性的,同樣一個人,在不同時間、不同場合、麵對不同的對象,他的口述可以衍化出許多的版本。哪個真?哪個假?哪個假作真時真亦假?除了遺忘造成的失憶外,選擇性記憶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我采訪吳獻忠,是通過劉繼業的介紹,獻忠特意從撫順趕到沈陽。第一印象,人很瘦,眼睛大大的,一副飽經風霜、受苦受累的樣子。開始的場麵比較拘謹,對我送的《知青史》頗“不感冒”,用她的原話:“不用看,也知道裏頭怎麼寫的”。這當然是指有關她的部分。關於那段曆史,她本來不願意多談。我說:願意不願意談,是你個人的事情,但是你成為一個曆史中的人物,卻是無法改變的事實。關於那段曆史,你說有許多不真實的報道,那麼真實的是什麼?你不講,別人又怎麼知道?再說了,將來還要有人研究這段曆史,你不講,後人隻能根據文獻的記載。這番話,可能打動了她。但采訪的結果,關於1978年她在政治上最活躍的那段,還是簡簡單單幾句話帶過。
這讓我聯想到知青回憶錄中的“失憶”現象。有些失憶,是無意識的,有時則是有意識的。許多受訪者和回憶者,在淡到對自己不利的情況時,采取回避、推卸或輕描淡寫的態度,也是人之常情。
我還采訪過這樣一位知青,第一次采訪,他給我講了一大通故事,很生動;第二次采訪,他重提這段曆史,卻換了另一個版本,我不禁一楞:“您這次說得怎麼跟上回不一樣啊?”沒想他輕輕一樂:“哦,上次講糊塗了,摻了不少小說的內容”。我隻好追問:“那這一次可是真的了?”“那是當然…”還有一位知青,給我講他被強製送往新疆的經曆,在我整理的錄音稿裏清清楚楚印著這樣幾句話:“也就是在我去新疆的第二年,我母親哭瞎了眼。她是45歲時生的我,我是她的老兒子,同年她就積勞成疾去世了。”過了些日子,我和這位老兄還有他的幾位朋友聚在一起吃飯,大概是酒精起了作用,在談到崇文區紅衛兵抄一資本家的家,女孩子操刀反抗被活活打死時,他嘴裏忽然冒出這麼一段觸目驚心的話:“我到新疆沒幾天,╳╳╳中學的紅衛兵來抄我家,我哥那年24歲,手裏抄起一個擀麵杖,護著我媽說:誰敢動我媽一根毫毛,我就跟他拚了!沒想到一個紅衛兵從身後給了他狠狠一棍子,一聲沒吭,就倒了。一頓亂棍,把我媽和我哥都打死了……“文革”初期血雨腥風中。紅衛兵在北京城裏抄了多少人家?打了多少人?死的至少也有幾千口吧,能夠像他哥哥那樣挺身護衛老母親的能有幾人?!我不禁對他死去的哥哥肅然起敬,又不解地問:“你哥哥是英雄啊,應該青史留名的,你為什麼要隱瞞那段曆史,說你媽是病死的,”他顯得很不好意思,指指身邊那位跟他共了幾十年風雨的老哥們:“我們家的這事兒,對他都沒說過。”他還告訴我:哥哥死後,嫂子改嫁,遺腹子送了人,改了姓,如今長成大小夥子,還不知道他爸是怎麼死的。領紅衛兵抄他家的那人,竟是他從小練跤的跤友,居然不知道那是他的家。這事讓他至今悔恨不已:“如果我當時在場,他一揮手就能把那幫小子招呼走。這是滅門之災啊,就是因為他們把我送了新疆……”我提起這件事,是想說,口述者的虛擬有著複雜的原因,但至少在現實中,專製主義造成的恐懼陰影,仍舊是妨礙受訪者實話實說的一個原因。口述者文過飾非,選擇性地講述他想要講的東西,隱瞞他不想說的部分,這就使口述的真實性打了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