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畜共居的村莊(3)(1 / 3)

反正,我沒騎馬奔跑過,我保持著自己的速度。一些年人們一窩蜂朝某個地方飛奔,我遠遠地落在後麵,像是被遺棄。另一些年月人們回過頭,朝相反的方向奔跑,我仍舊慢慢悠悠,遠遠地走在他們前頭。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不騎馬。

與蟲共眠

我在草中睡著時,我的身體成了眾多小蟲子的溫暖巢穴。那些形態各異的小動物,從我的袖口、領口和褲腿鑽進去,在我身上爬來爬去,不時地咬兩口,把它們的小肚子灌得紅紅鼓鼓的。吃飽玩夠了,便找一個隱秘處酣然而睡。

我身體上發生的這些事我一點也不知道。那天我翻了一下午地,又餓又累。本想在地頭躺一會兒再往回走,地離村子還有好幾裏路,我幹活時忘了留點回家的力氣。時值夏季,田野上蟲聲、蛙聲、穀物生長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像支巨大的催眠曲。我的頭一挨地便酣然入睡,天啥時黑的我一點不知道,月亮升起又落下我一點沒有覺察。醒來時已是另一個早晨,我的身邊爬滿各種顏色的蟲子,它們已先我而醒忙它們的事了。這些勤快的小生命,在我身上留下許多又紅又癢的小疙瘩,證明它們來過了。我想它們和我一樣睡了美美的一覺。有幾個小家夥,竟在我的褲子裏呆舒服了,不願出來。若不是瘙癢得難受我不會脫了褲子捉它們出來。對這些小蟲來說,我的身體是一片多麼遼闊的田野,就像我此刻趴在大地的這個角落,大地卻不會因瘙癢和難受把我捉起來扔掉。大地是沉睡的,它多麼寬容。在大地的懷抱中我比蟲子大不了多少。我們知道世上有如此多的蟲子,給它們一一起名,分科分類。而蟲子知道我們嗎?這些小蟲知道世上有劉亮程這條大蟲嗎?有些蟲朝生暮死,有些僅有幾個月或幾天的短暫生命,幾乎來不及幹什麼便匆匆離去。沒時間蓋房子,創造文化和藝術。沒時間為自己和別人去著想。生命簡潔到隻剩下快樂。我們這些聰明的大生命卻在漫長歲月中尋找痛苦和煩惱。一個聽煩市囂的人,躺在田野上聽聽蟲鳴該是多麼幸福。大地的音樂會永無休止。而有誰知道這些永恒之音中的每個音符是多麼倉促和短暫。

我因為在田野上睡了一覺,被這麼多蟲子認識。它們好像一下子就喜歡上我,對我的血和肉的味道讚賞不已。有幾個蟲子,顯然趁我熟睡時在我臉上走了幾圈,想必也大概認下我的模樣了。現在,它們在我身上留了幾個看家的,其餘的正在這片草灘上奔走相告,呼朋引類,把發現我的消息傳播給所有遇到的同類們。我甚至感到成千上萬隻蟲子正從四麵八方朝我呼擁而來。我的血液沸騰,仿佛幾十年來夢想出名的願望就要實現了。這些可憐的小蟲子,我認識你們中的誰呢,我將怎樣與你們一一握手。你們的脊背窄小得簽不下我的名字,聲音微弱得近乎虛無。我能對你們說些什麼呢?

當千萬隻小蟲呼擁而至時,我已回到人世的一個角落,默默無聞做著一件事,沒幾個人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認識幾個人,不知道誰死了誰還活著。一年一年地聽著蟲鳴,使我感到了小蟲子的永恒。而我,正在世上苦度最後的幾十個春秋。麵朝黃土,沒有叫聲。

馮四

很多年,我注意著馮四這個人。

我沒有多少要幹的事。除了比較細微地觀察性口,我也留意活在身邊的一些人,聽他們說話、吵架,談論收成和女人,偶爾不冷不熱地插上兩句。從這些不同年齡的人身上,我能清楚地看到我活到這些年齡時會有多大意思。一個人一出世,他的全部未來便明明白白擺在村裏。當你十五歲或二十歲的時候,那些三十歲、五十歲、七十歲的人便展示了你的全部未來。而當你八十歲時,那些四十歲、二十歲、十歲的人們又演繹著你的全部過去。你不可能活出另一種樣子——比他們更好或更差勁。活得再潦倒也不過如馮四,家徒四壁,光棍一世,做了一輩子莊稼人沒給自己留下種子。再顯貴也不過如馬村長,深宅大院,牛羊馬成群,走在村裏昂首挺腳,老遠就有人奔過去和他打招呼。我十四歲時羨慕過住在村頭的馬貴,每天早晨,我看著他樂顛顛地伴著新娘下地幹活,晚上一塊兒回到家裏吃飯睡覺。那段時間,我整夜想著馬貴和他的新娘在炕上的一係列情景。我想,能活到馬貴這份上,夜夜摟著女人睡覺真是美死了。不到三十歲我便有了一個比馬貴的新娘要嬌豔十倍千倍的新娘子。從那以後我就誰都不羨慕了。我覺得在這個村裏,活得跟誰一樣都是不壞的一生。一個人投生到黃沙梁,生活幾十年,最後死掉。這是多麼簡單純粹的一生。難道還會有比這更適合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