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從這一夜開始回憶,從三十歲的這一夜起,我就往回走了,背對著你們——一村莊人,麵朝曾經發生過的事情。熄滅的油燈又亮起來,桔黃的亮光重新溫馨地照著這間房子,這麵幾十米長的大土炕。我們睡在土炕的一頭,另一頭堆滿了玉米棒子,都是新鮮的剛收獲不久的棒子,夜裏我困頓時你順手拿過又粗又長的一個,搖醒我:猜猜它像什麼。你把玉米棒的小頭抓在手裏,大頭對著我的嘴唇撩來弄去。你知道怎樣弄醒我。一看到又粗又硬的東西我就會立馬粗硬起來。外麵這時刮起了風。我聽見風把院子裏的幹樹葉刮起來,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緊接著一些很遠處的樹葉又被風刮到我們的房上和院子裏。你不讓我吹燈,你不知道燈亮著我多心疼,家裏隻有一小瓶燈油,我準備了好幾個大桶,並排放在庫房的牆根。我想年輕時多摸摸黑,節省點燈油,到我上了年紀,老眼昏花時就會有足夠的燈油,在我四圍點好多盞燈。當一個人視力漸衰時他擁有了好多盞燈,一盞一盞地,把他看不清的那些地方一一點亮,這是多麼巨大的補償啊。這種補償不會憑空而降,要靠自己在漫長一生中一點點地去積攢。你怨我性急,總是三下五除二了事,我咋能不急呢,燈亮著,燈油一絲絲耗盡時,我就覺得自己沒有了力氣,隻想早早和你幹完事,熄燈休息。油燈平放在炕上,燈光朝上直照在我的胸脯和臉上,你催我快點,再猛點,你充滿欲火的雙眼仰望著我,又像在望著我身後的房頂和牆。許久以後的一個晚上,我躺在你身下,仰望你累累垂吊的雙乳,體味做女人的幸福感覺時,才恍然明白你為什麼要把燈放在炕上。那一刻,在搖曳的燈光中我看見你投在房頂和後牆上的巨大背影一下一下向我俯衝。我一把打翻了油燈。芥,多少個夜晚,你就是仰望著我黑熊一般巨大的影子和我做愛。
我站在村頭觀察了好一陣。月光下的黃沙梁,就像夢中的白天一樣。一切都在銀灰色的透明空氣中呈現出原來的樣子―樹還是那樣高,似乎我離開後樹再沒有生長過。房子還那樣低矮,隻是不知住在裏麵的,是不是我認識的那一村莊人。我走了半夜的黑路,神情有些恍惚,記不清自己離開黃沙梁已有多久。我好像做了一場夢,恍恍惚惚醒來,看見自己生活多年的一個村莊,泊在月色裏。
就在前半夜,我還一直擔心自己走錯了路。我記得以前的路是在沙梁頂上蜿蜒向西,繞過一道溝後直端端戳向村子。
誰把路朝北挪動了半裏。我自言道。
有人為了種地往往會把道路擠到一邊,讓過往的人圍著他的地轉。有一年我穿過一片戈壁去胡家海子,去時路還好好的,路旁長滿了野草和灌木。幾天後當我回返時,這片戈壁已被人耕翻了,並澆了水,種上糧食。我費了大半天時間才繞過去。我想,倘若這個種地人心貪,把地耕種到天邊,那我就永遠被隔在地這邊的他鄉了。
而這片荒野並沒有人耕種,好像路不小心從沙梁上滑了下來,要麼是向北的風一年一年地把路吹到這邊了,像吹一根繩子一樣。
不過,我想是另一種情景:一場大雪後,荒野白茫茫一片,雪把所有界線和標識覆蓋得一片模糊。最先出門的人,搞不清道路的確切位置,但又不能不走,隻好大概地瞄一個方向踏雪而去。晚出門的人、車馬也都不加考慮地循著這行腳印走去。這樣每一場雪後,道路總會偏離原來的軌跡,有時偏左,有時偏右。整個冬天沒有幾隻腳真正地踩在路上。隻有到了春天——融雪之後,人們才驚訝地發現:把路走偏了。但又沒有誰會糾正這個錯誤,原回到老路上去。反正,咋走還是走到該去的地方,目的地不會錯的。
那時候我們剛剛結婚,我整夜守著你,不知道村裏發生了啥事。幾個兄弟都離我遠遠的,夜裏他們睡在房頂和院子裏。母親啥都不讓我幹,頓頓給我吃雞蛋。
你最要緊的活,是讓你媳婦趕快把娃娃懷上。
我最聽母親的話,父親離開後,母親的話語成了我們家裏唯一的長輩的聲音。她溫和舒緩地覆蓋著這個家庭,我們按她說的去做,或者當麵答應,背後照自己的想法去幹活。無論聽從與否,我們都不能沒有這種聲音——從祖輩的高處貫穿下來的骨肉之音。父親母親,你們的聲音將最終成為兒女們的聲音在代與代的山穀間經久回應。不管我們年輕時怎樣不聽話,違背母語父令。最終還是回到父親母親的聲音中,用你們的話語表達我們自以為全新的人生,做著父母語言中的所有事情。
芥,你也是聽了你母親的話溫溫順順做了我的妻子。你老早就喜歡我,想嫁給我,你母親同意後這個意願便成了你母親的,你是個聽話的好女兒,照母親的意願做了你願意做的。我也一樣,從第一夜開始,我整夜整夜地折騰你,我蓄了二十多年的勁,磨了二十多年的刀,練了二十多年的功,我每個夜晚都渴望著和你做這件事,現在終於和你睡在一個炕上,鑽進一個被窩了,我卻突然意識到這是母親安排我做的一件事。母親沒說出之前我隻是在夜裏偷偷地想你,母親說了,我就照她的意願去幹。我沒幹過這活,笨手笨腳的,惹得你咯咯直笑。我不知道先從哪下手,父親沒教過我這活,又好像教過。我記得八歲那年,有一天,父親把我帶到地邊,讓我看著他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