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好了沒有?開始找了。”
他們叫喊著走出院子。我從另一個豁口進來,扯下繩上的褲子,把自己搭上去。
過了好一陣他們回來了,先是說話聲,接著一群倒豎著的人影晃進院子。夜色灰蒙蒙的,像起了霧。有個人舉手抓住繩子墜了幾下,我在上麵擺動起來,黑黑地,一下一下,眼看碰上一個人的後背,又蕩回來。
夜又黑了一些,他們站在院子裏,好一陣一句話不說,像瞌睡了,都在打盹。又過了一陣有人開始往外走,其他人跟著往外走,院子裏變空了,聽見他們的腳步聲在馬路上散開,漸漸走遠,像一朵花開敗在夜裏。這時下起了雨,雨點小小的。有一兩滴落進鼻孔,直直滴到嗓子裏。我還在不停地晃動,雨點細細地打在身上,像一群輕手輕腳的小蚊蟲。我像一條忘記收回去的褲子,就這樣在黑夜裏被雨慢慢淋濕。我覺得快要睡過去,一伸腿,從繩上掉下來,爬起來打了把土,沒意思地回家去了。
這次也一樣沒意思,我一直藏到後半夜,知道再沒有人來找我,整個村子都沒聲音了。聽到整個村子沒聲音時,我突然屏住氣,覺得村子一下變成一個東西。它猛地停住,慢慢蹲下身去,耳朵貼近地麵。它開始傾聽,它聽見了什麼。什麼東西在朝村子一點一點地移動,聲音很小、很遠,它移到村子跟前還要好多年,所以村子一點不驚。它隻是傾聽,也從不把它聽見的告訴村裏的人和牲畜,它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起身離開。或許等那個聲音到這時,我、我們,還有這個村子,早已經遠遠離開這地方,走得誰都找不見。不知村子是否真聽到了這些。不管它在聽什麼我都不想讓它聽見我。它不吭聲。我也不出聲。村子靜得好像不存在。我也不存在。隻剩下大片荒野,它也沒有聲音。
這樣不知相持了多久,村子憋不住了。一頭驢叫起來,接著另一頭驢、另外好幾頭驢叫起來,聽上去村子就像張著好幾隻嘴大叫的驢。
我鬆了口氣,心想再相持一會兒,先暴露的肯定是我。因為天快要亮了,我已經聽見陽光刷刷地穿過遙遠大地的樹葉和塵土,直端端奔向這個村子。曙光一現,誰都會藏不住的。而最先藏不住的是我。我蹲在村東大渠邊的一片枯草裏,陽光肯定先照到我。
從那片藏身的枯草中站起的一瞬我覺得我已經長大,像個我叫不上名字的動物在一叢幹草中寂寞地長大了,再沒地方能藏住我。
我翻過渠沿,繞過王占家的房子,像個大人似的邁著重重的步子,踏上村中間那條馬路。村子不會聽見我,它讓自己的驢叫聲吵懵了。隻有我知道我在往家走,而且,再不會回到那群捉迷藏的孩子中了。
風改變了所有人的一生
冬天,牛站在雪野中過夜,一兩頭或幾十頭,全頭朝西。風吹過牛頭,在牛角尖上吹出日日聲。風經過牛頭、脖子、脊背到達牛後腿時,已經有了些暖意,不很刺骨,在牛後襠裏打著旋兒。牛用整個軀體為自己的一個部位抵擋寒冷,就像人用兩隻手捂著耳朵。
如果秋天,發情季節,牛站在曠野裏,屁股朝東,風在張開的牛水門上吹出嗚嗚咽咽的嘯聲,公牛鼻子對在風中,老遠就能聞見母牛的氣息,聽見風刮過母牛的嗚咽聲。聽見了就會直奔過來,不管多遠,路多泥濘難行,公牛的陰囊在奔跑中飄蕩起來,左擺右擺,像一架突然活起來的鍾——我知道牛每年一次的那個幸福時辰又到了。
這時候我會看見父親的嘴朝下風那邊歪。他的嘴閉不緊,風把一邊的腮幫子鼓起來,像含了一口糧食。父親用一隻手幹活,一隻手按住頭上的帽子。我們是他的另一隻手,往圈裏拉牛、草垛上壓木頭。一刮風我就把帽子脫掉,放在地上拿個土塊壓住。父親從來不脫帽子,再大的風也不脫,他不讓風隨便刮他的頭,也不讓太陽隨便曬他的頭。他一年四季戴著帽子,冬天戴一頂黑羊皮帽子,夏天戴一頂藍布帽子。父親太愛惜自己的頭,早晨洗臉時總是連頭一起洗了,擦幹後很端正地戴上帽子,整個白天再不會動。別人跟他開玩笑時動什麼地方都行,就是不允許動頭,一動頭他就生氣。父親用整個身體維護著一顆頭。我們還在成長中,不知道身體的哪個部位應該特別器重。成長是一個自己不知道的秘密過程,我們不清楚自己已經長成了什麼樣子。身體的一些部位先長大了,一些部位靜悄悄地呆在那裏發愣。生命像一場風,我們不知道刮過一個人的這場風什麼時候停,不知道風在人的生命中已經刮歪幾棵樹,吹倒幾堵牆。
我隻看見風經過村莊時變成了一股子一股子。從牆洞鑽過的風,過道穿過的風,牛肚子底下跑過的風,都有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