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風中的院門(3)(2 / 3)

後半夜時,我好像忽然長大了許多,也許是村莊變得模糊而渺小了,我爬起來,拿了盒火柴便朝長滿蒿草的野灘跑去。我的腳步很響,好像壓住了那種聲音,我隻聽見我的腳步聲嚓嚓地向前移動,開始雪地上縱縱橫橫滿是腳印,後來就沒有了。我蹲下去,挨近一蓬蒿草,連劃了三根火柴都沒點著,我的手和心都抖得厲害。第四根終於劃著了,點著了我就往回跑,我長長的影子在我前麵跑,越跑越大,最後我看它貼著牆壁一溜煙朝天上跑了。

我回過身,身後已是一片火海,整個村莊被照得通亮。我想,這下全村的人都會醒來了,並叫喊著圍過來。全村的雞也會誤認為天亮了,齊聲鳴叫。狗和驢更不用說了。

我呆呆地站在雪地上,看著火越燒越大,巨大的火龍從南到北洶湧翻滾,像要吞噬一切。我不知道呆站了多久,直到後來,火終於熄滅了,夜色重又籠罩那片燒黑的荒野,村子還是靜靜的,沒有一個人醒來,沒有一條狗吠,沒有一隻雞鳴叫。

誰的影子

那時候,喜歡在秋天的下午捉蜻蜓,蜻蜓一動不動趴在向西的土牆上,也不知哪來那麼多蜻蜓,一個夏天似乎隻見過有數的幾隻,單單地,在草叢和莊稼地裏飛,一轉眼便飛得不見。或許秋天人們將田野裏的莊稼收完草割光,蜻蜓沒地方落了,都落到村子裏。一到下午幾乎家家戶戶每一堵朝西的牆壁上都爬滿了蜻蜓,夕陽照著它們透明的薄翼和花絲各異的細長尾巴。順著牆根悄悄溜過去,用手一按,就捉住一隻。捉住了也不怎麼掙紮,一隻捉走了,其他的照舊靜靜趴著。如果夠得著,搭個梯子,把一牆的蜻蜓捉光,也沒一隻飛走的。好像蜻蜓對此時此刻的陽光迷戀至極,生伯一拍翅,那點暖暖的光陰就會飛逝。蜻蜓飛來飛去最終飛到夕陽裏的一堵土牆上。人東奔西波最後也奔波到暮年黃昏的一截殘牆根。

捉蜻蜓隻是孩子們的遊戲,長大長老的那些人,坐在牆根聊天或打盹,蜻蜓爬滿頭頂的牆壁,趴在黃舊的帽簷上,像一件精心的刺繡。人偶爾抬頭看幾眼,接著打盹或聊天,連落在鼻尖上的蛟子,也懶得拍趕,仿佛夕陽已短暫到無法將一個動作做完,一口氣吸完。人、蜻蜓和蚊蟲,在即將消失的同一縷殘陽裏,已無從顧及。

也是一樣的黃昏,從西邊田野上走來一個人,個子高高的,扛著鍁,走路一搖一晃。他的脊背爬滿曬太陽的蜻蜓,他不知覺。他的衣裳和帽子,都被太陽曬黃。他的後腦勺曬得有些發燙。他正從西邊一個大斜坡上下來,影子在他前麵,長長的,已經伸進家。他的妻子在院子裏,做好了飯,看見丈夫的影子從敞開的大門伸進來,先是一個頭——戴帽子的頭,接著是脖子,彎起的一隻胳膊和橫在肩上的一把鍁。她喊孩子打洗臉水:“你爸的影子已經進屋了。快準備吃飯了。”

孩子打好水,臉盆放在地上,跑到院門口,看見父親還在遠處的田野裏走著,獨獨的一個人,一搖一晃的。他的影子像一渠水,悠長地朝家裏流淌著。

那是誰的父親。

誰的母親在那個門朝西開的院子裏,做好了飯。誰站在門口朝外看。誰看見了他們……他停住,像風中的一片葉子停住,塵埃中的一粒土停住,茫然地停住——他認出那個院子了,認出那條影子盡頭扛鍁歸來的人,認出挨個擺在鍋台上的八隻空碗,碗沿的豁口和細紋,認出鐵鍋裏已經煮熟冒出香味的晚飯,認出靠牆坐著抽煙的大哥,往牆邊抬一根木頭的三弟、四弟,把木桌擦淨一雙一雙總共擺上八雙筷子的大妹梅子,一隻手拉著母親後襟嚷著吃飯的小妹燕子……

他感激地停留住。

那時候的陽光和風

西風進村時首先刮響韓三家的羊圈和房頂。風刮過羊圈,穿過房頂那堆木頭時變成另一種聲音。它們一前一後到達時,我用一隻耳朵聽,另一隻耳朵捂在枕頭上。我想留住一個聲音時,就像堵漏洞一樣把一隻耳朵堵住。不想留住什麼時,就把頭伸進風裏,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

聽見日日的撕裂聲,風已經刮進韓三家的院子,越過馬路吹我們林帶的樹。那個撕裂聲是從韓三家的拴牛樁發出的,它直戳戳插進夜空,把風割開一道大口子,就像一匹布撕成兩匹,一場風其實變成了兩場。風有多長口子就多長,幾千裏幾萬裏。要在白天我能看見風中的口子,在紛紛刮歪的樹梢中,有那麼一兩枝直直地挺立,一動不動,它正好站在那個無風的縫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