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身進屋拿了把鐵鍁,當我覺得洞裏的螞蟻已出來得差不多,大部分螞蟻已經繞過柴垛快走到李家牆根了,我便果斷地動手,在螞蟻的來路上挖了一個一米多長、二十公分寬的深槽子。我剛挖好,一大群嘴裏銜著麩皮的螞蟻已翻過那個大坑湧到跟前,看見斷了的路都慌亂起來。有幾個,像試探著要跳過來,結果掉進溝裏,摔得好一陣才爬起來,叼起麩皮又要沿溝壁爬上來,那是不可能的,我挖的溝槽下邊寬上邊窄,螞蟻爬不了多高就原掉下去。
而在另一邊,遲緩趕來的一小部分螞蟻也湧到溝沿上,兩夥螞蟻隔著溝相互揮手、跳蹦子。
怎麼啦。
怎麼回事。
我好像聽見它們喊叫。
我知道螞蟻是聰明動物。慌亂一陣後就會自動安靜下來,處理好遇到的麻煩事情。以它們的聰明,肯定會想到在這堆麩皮下麵重打一個洞,築一個新窩,窩裏造一個能盛下這堆麩皮的大糧倉。因為回去的路已經斷了,況且家又那麼遠,回家的時間足夠建一個新家了。就像我們村有幾戶人,在野地打了糧食,懶得拉回來,就蓋一間房子,住下來就地吃掉。李家牆根的地不太硬,打起洞來也不費勁。
螞蟻如果這樣去做我就成功了。
我已經看見一部分螞蟻叼著麩皮原回到李家牆根,好像商量著就按我的思路行動了。這時天不知不覺黑了,我才發現自己跟這窩螞蟻耗了大半天。我已經看不清地上的螞蟻。況且,李家老二早就開始懷疑我,不住地朝這邊望。他不清楚我在幹什麼。但他知道我不會幹好事。我咳嗽了兩聲,裝得啥事沒有,踢著地上的草,繞過柴垛回到院子。
第二天一大早,我出來發現那堆麩皮不見了,一粒也沒有了。從李家牆根開始,一條細細的、踩得光光的螞蟻路,穿過大土坑,通到我挖的溝槽邊,沿溝邊向北伸了一米多,到沒溝的地方,又從對麵折回來,再穿過草灘、繞過柴垛和林帶,一直通到我們家牆根的螞蟻洞口。
一隻螞蟻都沒看見。
我的樹
村子周圍剩下有數的幾棵大榆樹,孤零零的,一棵遠望著一棵,全歪歪扭扭,直爽點的樹早都讓人砍光了。
走南梁坡的路經過兩棵大榆樹。以前路是直的,為了能從榆樹底下走過,路彎曲了兩次,多出幾裏。但走路的人樂意。夏天人們最愛坐在榆樹下乘涼,坐著坐著一歪身睡著。樹幹上爬滿了紅螞蟻,枝葉上吊著黑蜘蛛。樹梢上有鳥窩,四五個或七八個,像一隻隻粗陶大碗朝天舉著。有時鳥聒醒人,看見一條蛇爬到樹上偷鳥蛋吃,鳥沒辦法對付,隻是亂叫。叫也沒用,蛇還是往上爬,把頭伸進鳥窩裏。鳥其實可以想辦法對付,飛到幾十米高處,屁股對準蛇頭,下一個蛋下來,準能把蛇打昏過去。
有些樹枝上拴著紅紅綠綠的布條和繩頭,那是人做的標記。誰拴了這個樹枝就是誰的,等它稍長粗些好賴成個材料時便被人砍去。也往往等不到成材被人砍去。
村裏早就規定了這些樹不準砍,但沒規定樹枝也不許砍,也沒規定死樹不許砍。人想砍哪棵樹時總先想辦法把樹整死。人有許多整樹的辦法,砍光樹枝是其中一種。樹被砍得光禿禿時,便沒臉麵活下去。
樹也有許多辦法往下活,我見過靠僅剩的一根斜枝綴著星星點點幾片綠葉活過夏天的一棵大榆樹,根被掏空像隻多腿的怪獸立在沙梁上一年一年長出新葉的一棵胡楊樹,被風刮倒躺在地上活了許多年的一棵沙棗樹。我不知道樹為啥要委屈地活著,我知道實在活不下去了,樹就會死掉。死掉是樹最後的一種活法。
我經常去東邊河灣裏那棵大榆樹下玩,它是我的樹,盡管我沒用布條和繩頭拴它。樹的半腰處有一根和地平行的橫枝,直直地指著村子。那次我在河灣放牛,爬到樹上玩,大中午牛吃飽了臥在樹下芻草。我臉貼著樹皮,順著那個橫枝望過去,竟端端地望見我們家房頂的煙囪和滾滾湧出的一股子炊煙。
以後我在河灣放牛經常趴在那個枝權上望。整個晌午我們家煙囪孤零零的,像一截枯樹樁。這時家裏沒人,院門朝外扣著。到了中午煙囪會冒一陣子煙,那時家裏人大都回去了,院子裏很熱鬧,雞和豬吵叫著要食吃,狗也圍著人轉,眼睛盯著鍋和碗。煙熄時家裏人開始吃飯。我帶著水壺和饃饃,一直到天黑才趕牛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