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風中的院門(6)(2 / 3)

我們竟然有過這樣富裕漫長的年月,讓一棵樹舉著沉甸甸的一捆麥子和半筐幹紅辣皮,一直舉過房頂,舉到半空喂鳥吃。

“我們早就富裕得把好東西往天上扔了。”

許多年後的一個早春。午後,樹還沒長出葉子。我們一家人坐在樹下喝苞穀糊糊。白麵在一個月前就吃完了。苞穀麵也餘下不多,下午飯隻能喝點糊糊。喝完了碗還端著,要愣愣地坐好一會兒,似乎飯沒吃完,還應該再吃點什麼,卻什麼都沒有了。一家人像在想著什麼,又像啥都不想,腦子空空地呆坐著。

大哥仰著頭,說了一句話。

我們全仰起頭,這才看見夾在樹權上的一捆麥子和掛在樹枝上的那個筐。

如果樹也忘了那些事,它便早早地變成了一根幹木頭。

“回來吧,別找了,啥都沒有。”

樹根在地下喊那些枝和葉子。它們聽見了,就往回走。先是葉子,一年一年地往回趕,葉子全走光了,枝權便枯站在那裏,像一截沒人走的路。枝權也站不了多久。人不會讓一棵死樹長時間站在那裏。它早站累了,把它放倒,可它已經躺不平,身軀彎扭得隻適合立在空氣中。我們怕它滾動,一頭墊半截土塊,中間也用土塊堰住。等過段時間,消閑了再把樹根挖出來,和軀幹放在一起,如果它們有話要說,日子長著呢。一根木頭隨便往哪一扔就是幾十年光景。這期間我們會看見木頭張開許多口子,離近了能聽見木頭開口的聲音。木頭開一次口,說一句話。等到全身開滿口子,木頭就沒話可說了。我們過去踢一腳,敲兩下,聲音空空的。根也好,幹也罷,裏麵都沒啥東西了。即便無話可說,也得麵對麵呆著。一個榆木疙瘩,一截歪扭樹幹,除非修整院子時會動一動,也許還會繞過去。誰會管它呢。在它身下是厚厚的這個秋天、很多個秋天的葉子。在它旁邊是我們一家人、牲畜。或許已經是另一戶人。

我認識那根木頭

也是沉悶的一聲,在幾年後一個陰雨綿綿的夜裏,驚動了村子。

土地被同一件東西又震動了一次。

緊接著細密的雨聲中傳來一個女人尖厲的哭喊。

“快,醒醒,出事了。”

是母親的聲音。她在喊父親。父親嗯了一聲,哭喊聲又一次傳進屋子。

這個夜裏我知道土炕上還有一個人沒有睡著。她是我母親。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事在半夜裏醒著。她也許同樣不知道她的十二歲的兒子,在這張大土炕上已清醒地躺過了多少個寂寞長夜,炕上的一切聲音都被他聽到了。

父親折騰了一陣,穿好衣服出去了。我聽見他關門的聲音,腳在雨地裏啪嗒啪嗒踩過窗根的聲音。

狗出來叫了兩聲,又鑽回窩裏了。狗的叫聲濕淋淋的,好像滿嘴雨水。

我悄悄爬起來,套上衣服,黑摸著下了炕,找到鞋穿上。剛邁出一步,母親說話了。

“你不好好睡覺幹啥去。”

我沒吭聲,輕輕拉開門,側身出去。

“快回來。”

母親壓低嗓門的叫喊傳到耳朵裏時,我已經走到門外窗戶邊,從屋簷上淌下來的雨水劈劈啪啪響。

我在門樓下站了會兒,雨越下越大。路上黑黑的,父親已經走得不見。我正猶豫著去還是不去,又一聲尖叫喊破夜空。

“救人啦。”

我像被喊叫聲拉扯了一把,一頭鑽進雨中猛跑起來。

人們把雨忘記了。雨啥時候停了都沒覺著。地上滿是泥水,亂糟糟的。

村子漸漸浮現出來,先是房子、樹,接著是人。黑夜像水一樣一層一層滲到了土地裏。這個過程人沒有注意。人們突然發現天亮了。睜大眼朝周圍看,這才看清剛才從倒塌的房子裏挖出來的一家人,全光光地站在泥水地裏,男人女人,一絲不掛地站著。剛剛過去的一陣慌忙讓人把啥都忘了。

我跑來時這裏像有很多人,雨嘩嘩地往下瀉,啥也看不清。隻聽見一個女人不住地哭叫,“全埋在裏麵了。”“全埋在裏麵了。”感覺有許多人圍著倒塌的房子,亂哄哄的。

“這麼長時間了,壓不死也早捂死了。”

“裏麵都沒有聲,肯定不在了。”

“你們都傻站著幹啥,趕快挖呀。”是另一個女人的喊聲。人們像突然醒過來,一齊擁向倒塌的房子。啥也看不見,用手摸著扒拉,摸到啥搬啥,土塊、椽子、土塊。有人端來一盞油燈,亮了幾下,被雨澆滅了。

我躬著腰擠在他們中間,用手在一堆東西上摸,摸到一個椽頭,拉了幾下,沒拉動。又往上摸。“檁子,檁子。”我喊了兩聲,好多人擁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