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摸到一個小窗戶,關著的,手伸過去感到窗框木縫中絲絲縷縷的熱氣。這是誰家的小窗戶呢。扒著窗台站了好一陣,想聽見裏麵人說一句夢話。沒有。
許久以後的一個夜晚,我睡不著,聽見一條狗圍著房子一圈一圈地轉。我不知道它要幹什麼,仿佛我們丟失多年的一條狗在夜裏回來了,它找不到門,找不到窗戶,隻有不停地轉。我想起來去看看,卻動不了身,胸脯被什麼東西壓住,也叫不出聲。我想起那戶無夢人家靜悄悄的睡眠,那個夜晚,他們或許一樣沒有睡著,一家人眼睜睜地躺在炕上,聽一個人圍著他們的房子走了一圈又一圈。
約摸後半夜,我快要睡著了,被撞了一下,是一個粗木樁。之前我還摸到一條狗身上,狗竟沒叫。天黑得連狗都沒有了知覺。
木樁上綁一根麻繩,細細的,順著繩摸去,是一顆牛頭,牛一動不動,鼻孔裏的氣沉緩又均勻。順著繩摸回來,摸到木樁上的樹疙瘩,腳踩上去往上摸,有一個斜杈,滑溜溜的,杈的根部一道斜斧印,已經磨蹭得不刺手——這是韓三家的拴牛樁。一下我全清楚了,仿佛心中的燈“嘩”的全亮了——我和韓三經常在拴牛樁上玩,我最喜歡吊在那個橫杈上晃動著身子,有時攀著木樁爬上去,有時站在臥躺的牛背上,一縱身抱住木頭。橫杈直指的方向,過一條馬路,就是我們家院子。
我走著走著突然啥也看不見,眼前一片黑暗。我努力地想著前麵的路,突然消失的那些人和事物,著急地喊他們的名字,手胡亂摸索著。兩手漆黑。
我知道遲早我會走進那片徹底的黑暗裏。它是我一個人的漫漫長夜,說不定什麼時候會突然降臨。我不會在那樣的黑暗中再迎來光明。太陽永遠地照耀到別處。
到那時我會再一次想起那個拴牛的榆木樁,想起它根部讓人踩腳的木疙瘩、半腰處斜伸的那個橫杈,我會沿著它的指向一直地走回家去。我會摸到院門、門上的木紋和板縫,手伸進去,移開頂門的木棍,我會摸到鐵鍁、掛在牆上的鐮刀和繩子,摸到鍋台、鍋台上的碗、碗沿的豁口和飯跡,摸到掉在桌上的一粒米、一小片饃饃。
當我黑黑地回到家裏,沒人知道我已經回來,就像沒人知道我曾經離開。門靜靜推開又關住。我躡足走過夢中的家人,在大土炕的一角悄悄躺下,這時我聽見那場天上的大風,正呼嘯著離開村子。那些瘋狂搖動的樹木就要停住,刮到天空的樹葉就要落下來,從這個村莊,到整個大地,無邊無際的塵埃,就要落下來了。
偷苞穀的賊
我跑去時天開始黑了,還刮著一股風。破牆圈上站著許多人,都是大人。我在村裏聽見這邊嗷嗷亂叫,就跑來了。路上聽人說抓住一個偷苞穀的賊,把腿打斷了,圈在破牛圈裏。喊叫聲突然停住,牆圈上站著的那些人,像一些影子貼在灰暗的天幕上。
偷苞穀的賊蜷縮在一個牆角,一隻腿半曲著,頭耷拉在膝蓋上,另一隻腿平放在地,像在不住地抖。他的雙手緊抱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臉,隻感到他很壯實。
我找了個豁口,想爬到牆上去,爬了兩下,沒上去。這時天很快全黑了,牆圈上的人一個一個往下跳。我至今記得他們跳牆的動作,身子往下一躬,一縱,直直地落下來。
他們跳下來後,拍打著身上的土,一聲不響從一個大豁口往外走。我看見牆上沒人了,也趕緊跟著往外走。
“劉二,你把這個豁口守著,別讓偷苞穀的賊跑了。”
喊我的人是杜鎖娃的父親。我常和他家鎖娃一起玩。他們家住在沙溝沿上,和胡木家挨著。我還在他家吃過一次飯。我一直記著他對我說話的口氣,不像對一個孩子,像是給一個大人安排一件事。我愣在那裏。
見我站著不動,他三兩步走過來,兩隻大手夾住我的腰,像拿一件小東西,很輕鬆地把我夾起來,放到那個豁口中間。
“這樣,手伸開擋住,不能把賊放跑了。”
他把我的胳膊拉直,像個十字架一樣立在那裏。他好像看出我的胳膊伸得一高一低,又輕輕把一隻胳膊往上托了一下。然後我聽見他們離開的腳步聲越走越遠,消失在村子裏。
一連幾天,我躲在家裏不敢出門。大人們下地後,我一個人呆在院子,臉貼在院門縫往外望。一有人走近便趕忙藏起來,像個賊一樣不敢出聲。
他們肯定要來找我的麻煩,我想。我也沒敢把這件事告訴家裏人。
我把偷苞穀的賊放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