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家園荒蕪(13)(2 / 3)

我正一步步走近的那一場死亡或許不是我的。

在那一刻我會看見我不認賬的一個身體正漸漸死去。

他掙紮著,蹬了一下腿。

然後平靜安詳地——不動了。

我也許不會按我想象的方式輕易死去。死亡不是我的敵人,不需要我用一生的歡樂與幸福去抵消對付它。

我死的時候,我一世的麥場已收拾幹淨。

這邊,是打得幹幹淨淨的飽滿麥粒。

那邊,是垛得高高的金色麥草垛。

當我離去時,我的翅膀已長成。我日日升起的炊煙早已為我鋪好天路。

可是,在我消失的另一世還有蘆葦和鈴鐺草嗎?還有塵土和露水嗎?還有天空、鳥群、風和風中的院門嗎?

在那裏,我能看見的隻是萬物的魂和根須。開花和結果將成為我所不知的深埋世間的隱秘。

我二十歲那年的秋天,家裏有過一次少有的大豐收。麥子打了五十七麻袋,苞穀棒子堆了一院子,還有黃豆、葵花、油菜……十幾年來我們第一次感到倉房小了,麻袋不夠用。到了下頭場雪,沒處放置的苞穀棒隻好一摞摞碼在房頂上,惹得各種各樣的鳥一冬天在我們家房頂盤旋。那時候我想,要是再有幾個這樣的好年成,我們就能把一輩子的糧食全打夠,剩下的年月可以啥也不幹地坐在牆根曬太陽了。我三十歲的時候,已經離開村子在一個城郊鄉當農機管理員,那時我幻想著,我頂多幹到四十歲,把一輩子的錢掙夠,而後啥也不幹呆在家裏。

現在我已快四十歲了。我知道一生的許多想法都將一一落空。我根本無法在某個年齡停下來。即使到了六十歲,仍會有六十歲的一大堆事情——這時候我看見了那個讓我最終停下來的終結——死亡。突然間我對這種一往直前的生存驚恐萬分。我該早早地為我的死亡做點事情了。至少,我可以從從容容地曬著太陽,等候它的來臨,像等候注定要來的一個友人。無論在黃沙梁的土牆根,或是城市街旁的石椅上,一個人隻要消停下來,都會安安靜靜地等到自己的死亡。

死亡來了,我們就跟著它去。

我們向哪裏去?當他們注銷我的戶籍,收回我的職務和土地,從各式各樣的表格與名單中劃去我的名字……我將去向何處。

我相信在黃沙梁,那些早早停住地上的粗活閑下來的一雙雙手,已經在天上蓋好房子。他們自己的房子。是否也像一個村莊一樣。

我在地上隻有一個行將廢失的家園。在天上我沒有自己的一磚一瓦。我注定要四處漂流的魂魄隻有你——黃沙梁,這唯一的去處與歸宿。

當我死去,我已經全部地歸屬於你。

你能埋掉的,葬入你的黃土。

你埋不住的,讓它飄遊於你的高遠天際,與你的塵土、炊煙、樹葉和草籽一起,一年一年地、起起落落。

讓它成為你下一個春天的種子。

讓它再發一次芽,再開一次花。

讓它在你一場一場的風中,再一次感知你的恩惠與生機。

——我的母親黃沙梁啊!

誰喊住我

當我走了,那灘蘆草會記得我。那棵被我無意踩倒又長起來,身子歪斜的堿蒿會記得我。那棵樹會記得我。當樹被砍掉,樹根會記得我。根被挖了,留在地上的那個坑會不會記得我。樹根下的土會不會記得我。

多少年後我如煙似風的魂兒飄過時,誰會喊住我。誰會依舊如故地讓我認得我的前世。

能擋住我風一樣的魂兒的,必定是那堵殘破不倒的土牆,能纏住我煙一般的魄兒的,除了年複一年的草木,除了一朝一夕的炊煙,又會是誰呢。

我認識的人們不會在那時候,站在村頭。和他們相貌一樣的子子孫孫會在這片土地上來回走動。他們說話的聲音不會讓我陌生。在那些院子和田野裏,人們依舊幹著多少年前我幹過的那些事,吃著多少年前我吃過的那些食物。我依舊會在那時的微風裏,聞到米飯和拉麵的香味,聞到炒土豆和酸白菜的香味,聞到酒、煙葉和清茶的香味……我在虛茫的飄遊中必然被它們喚醒。我會激動。無由無端地感激我曾實實在在經曆的一切。它讓風中飄渺的我逐漸有了意識,讓早已成一縷煙一粒塵土的我,突然間有別於其他的煙和塵土。它停住。

今生今世的證據

我走的時候,我還不懂得憐惜曾經擁有的事物,我們隨便把一堵院牆推倒,砍掉那些樹,拆毀圈棚和爐灶,我們想它沒用處了。我們搬去的地方會有許多新東西。一切都會再有的,隨著日子一天天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