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後我知道那扇風中的院門承受了什麼。現在,幾乎所有的院子不複存在,院門消失。村莊大敞在曠野。隻有不多的一些舊土牆仍在阻擋和挽留著什麼。
我想再看一眼這個村子。我真的該離開了。村裏已經沒有我的事情。他們一車一車往家裏收東西,拉過去一車苞穀棒子,運過去一車草,再拉過去一車苞穀杆。我站在路邊上,閑甩著手。
他們見了我總要拉一把牛韁繩,車停下來跟我說幾句閑話。有時牛不願意停,一甩頭,走過去幾丈遠才慢騰騰停下。
“到房子裏去嘛。”他們對我喊。
“不了。我沒事。快忙你的吧。”我說。
“也沒啥忙的。就一點點糧食。”他們說著車又開始走動了。
我讓他們的收獲遲緩了一會兒。我輕腳慢踏地走過村莊走向那片田地時,還是驚動了他們。他們停住摘棉花的手、掰苞穀的手、割草平埂子的手,目光遲疑地望著我——秋天在這一刻慢了下來,像一輛車緩緩停住,其他地方的秋天如期運行,為同樣一點點糧食那裏的人們忙個不停。隻有在黃沙梁,這車裝得滿滿的玉米棒子會晚幾步走進院子。那幾朵雪白的棉花在人手邊多開放了一會兒。剩在地裏的半車棒子會多等一陣子,或許會留在地裏過夜。
我一個人站在路邊,就讓一個村莊的秋收稍稍推遲。
那時候,許許多多的樹木站在村裏村外,許許多多的牆和門,許許多多的人和牲畜們,它們延遲了什麼,讓早該發生的哪些事情,遲遲沒有發生。
每一場風後,看那些偎在牆根院角沒有刮跑的土、草葉、布條、蟲子和雞,我就知道村莊留住的比這更多。
而我,隻留住了一個村莊。
最後時光
讓我夢見自己,又在天上飛。
我曾無數次飄飛過的村莊田野,我那樣地注視過你記住你一草一木的眼睛,隻有夢中才飄升到你上頭飽受你風吹雨淋的身體,將全部地歸還給你。
當我成一鍁土,我會不會比現在知道得更多。我努力地就要明白你的一切時,卻已經成為你田野上的一粒土。下一個春天,我將被翻過去,被雨一遍遍淋濕,也將在一場一場的風中走遍你的溝溝梁梁。
那時,我或許已經是你的全部。
或許永永遠遠,隻是你廣袤田野上的沙土,在此後無盡的年月裏,被像我一樣的農人翻來覆去。
現在,讓我再飛一次。
那是你的夜空,幹淨、透明。所有的塵埃沉落下去,飛得最高的草葉已經落回大地。我在這樣的深夜,孤獨地飛過這個鐮刀狀的村子。
我一回頭,看見我前世的一雙巨翅,深灰色的,風中的門一樣一開一合——我是否一直在用它的力量,在今生的夢中飛翔。
黃沙梁,當我忘記時間,沒有把最後的時光留給你。當我即將離開,我會祈求你再給我完整的一個日子。
讓我天不亮早早醒來,看見柴垛東邊的啟明星,讓我聽見第一聲雞叫,一出門碰到露水青草,再開一次院門,放進鳥和風。再摸一回頂門的木棍。
我拿過多少回的那根木棍,抓手處的木節都已磨光磨平。它的另一頭我或許從未曾觸摸,它抵著地的那頭,多麼的遙遠陌生。多少年,多少個天亮天黑反反複複的挪動間,我都沒來得及把手伸到一根短短木棍的另一端——那個不經意的小彎,沒脫淨的一塊粗糙樹皮,哪年的一片灰黃油漬……讓我小心地,伸手過去,觸到那頭的土和泥,摸摸那個紮手的節疤和翹刺,輕輕撫過那道早年的不知疼痛的深深斧印。
我將不再走遠。靜坐在牆根,曬著太陽,在一根歪木棍旁把你給我的一天過完——這樣平平常常的一天在多少年前,好像永遠過不完,熬不到邊。
最後,讓我在最後的時光回到屋子裏,點著爐火,像往常的每一次。無數次。
天已經全黑。
看不見的人此刻清楚明白地坐在家裏。
看不見的路已到達目的。
我將順著你黑暗中的一縷炊煙,直直地飄升上去——我選擇這樣的離去是因為,我沒有另外的路途——我將逐漸地看不見你,看不見你亮著的窗戶,看不見你的屋頂、麥場和田地。
我將忘記。
當我到達,我在塵煙中熏黑的臉和身體,已經留給你,名字留給你。我最後望見你的那束目光將會消失,離你最遠的一顆星將會一夜一夜地望著你的房頂和路。
那時候,你的每一聲雞鳴,每一句牛哞,每一片樹葉的搖響都是我的招魂曲。在穿過茫茫天宇的紛雜聲音中,我會獨獨地,認出你的狗吠和雞鳴,你的開門聲,你的鐵勺和瓷碗的輕碰廝磨……我將幸福地降臨。
寫於一九九一年至二零零一年
尋找“一個人的村莊”
紀錄片拍攝日記
劉亮程
一、走進黃沙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