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走進荒野,走向一隻蟲、一窩老鼠、一隻飛鳥的人。
不時地走出村莊,又出去。
他的手永遠是空的、閑甩的,頂多拿一把鐮刀,扛一把鍁。
他已經把大地上的事情放在大地上。
而有多少人,背了幾根爛柴草跑了一輩子。
正因為有背了幾根爛柴草跑了一輩子的許許多多的人們,他們把大地上的事情扛在肩上、不肯鬆手,才會有另外一個人,把這一切原原本本放回到大地上。
二十四、一個地方的睡眠
二零零零年十月十日淩晨四點。
昨晚郭衛鎮長請攝製組吃飯。吃得好,交談得也好。這是攝製組進入四道河子以來最為偷快的一次酒席。喝到盡興歡快而散。我隨朋友出去打“詐金花”,打到半夜,贏七八百元,上次已經輸空的口袋裏又有幾個錢了。
淩晨四點多,我一個人回招待所。鐵皮卷簾門緊鎖著,敲了幾下,不敢再敲了。整個小鎮靜悄悄的。我敲出的聲音太大太嚇人,把我自己嚇住了。我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弄出這麼大聲音。肯定已經吵醒樓上的人,吵醒旁邊這一排小樓上的人,甚至吵醒對麵那排小樓上的人。也許我的敲門聲把這個小鎮的人全吵醒了,他們肯定在暗暗地恨我、罵我。
一個地方的睡眠是多麼美好珍貴。誰也沒權力讓他們在這個時候醒來。人們的睡眠是絕對獨立自由的。沒有誰能統治人們的睡眠和夢。所有的統治手段均針對人的清醒。
我還會在這個地方醒來。就像我還會在這個地方睡去。
睡著時,我完全是自己的。
如果我一直不醒來,誰叫都不醒來,一直地沉睡下去,田野青了黃黃了青我們還在夢裏。我們用睡眠消滅掉那些想統治我們的人們。在我們的沉睡中一個又一個時代消亡,一群又一群偉人死去,當我們醒來時,身旁鳴叫著的,依舊是那些最微小的蟲子。
現在,我也該扔下筆,加入到人類的睡眠中了。
二十五、寫作是件可怕的事情
二零零零年十月十一日。
我不能再往下寫了。當我作為一個記錄者的時候,生活是多麼沒有意思。片子拍完了。這裏的生活還在繼續。我們的鏡頭對著這裏的生活,拍了一部跟它毫無關係的片子。就像我的筆,跟蹤正發生的一切,卻又遠在這一切之外。
我隻能把我自己寫出來。
寫作是一個不斷丟失的過程。一開始我想記下身邊周圍的每個人,我確實在那樣寫了。我覺得他們每個人都應該在我的文字中留下一筆,不然我對不住他們。
可是,寫著寫著我把他們都丟光了,剩下我一個人。我再看不見周圍的事物。
有時我從這個村莊,從身邊的人和事情開始,三兩句就丟下他們寫到別處,越扯越遠,連我自己都喊不回來,寫到底也不知道回頭照應一下前麵。
我一直想撇開自己從別處開始,但每一次都原回到自己。
我不能在寫作中忘掉自己,我隻能做到忘掉別人。這可能是我的欠缺處。
也許,我的自私使我的文字永遠朝著有利我的方向。在記敘這些時,盡管我努力保持記敘的客觀、真實,但筆握在我手裏,他們沒有記錄。在這一係列事件中,最後的話語權被我一人獨握,這是多麼不公平。
這又是多麼的公平——他們帶走生活,把文字的枯燥留給我。
最後這段生活將隱去,我的文字留下來,包括我寫的村莊、田野、牲畜、草木,都在我的文字背後消隱。
寫作是一件真正可怕的事情。
時光消失,文字留下。文字留下了什麼?相對於千幹萬萬個消滅於時間中、了無痕跡的村莊,一個被文字記住的村莊也許更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