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衰落與新生(2)(1 / 3)

布萊德利在書的一開始就提到了亞可比安,它是一座大廈的名字,也是一本小說和一部以小說改編的電影的標題。我在解放廣場旁開羅美國大學的書店裏,買到這本《亞可比安大廈》的英譯本,作者阿拉·阿斯旺尼。每個人都有熟悉一個陌生城市的方法。有的人依靠地圖,有的人要攀上最高端,有的人要坐遍主要線路的公共汽車,有的人要長久的散步。而書店總是我理解一個城市的支點。在布拉格,我記住的不是聖胡斯像或是查爾斯大橋,而是卡夫卡書店;我忘記了維也納的麵貌,卻牢記正在裝修的莎士比亞書店,我在那裏買到了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

或許是我的頭腦太過懶惰、內心太脆弱,麵對撲麵而來、熱氣騰騰的新經驗茫然無措,或是我總是“生活在別處”,要麼執迷於過去、要麼盲目地暢想未來。印刷在紙麵上的一行行字跡,提供穩定秩序、經過檢驗的世界觀,還有所謂“縱深的經驗”——一個旅行者淺薄的新鮮感,怎能與咖啡館中吞雲吐霧的本地作家的感受相比?這家美國大學書店,是我出入的第一家需要過安檢、登記護照的書店。對我而言,它就像都市中的小綠洲。在滿是阿拉伯語、處處破敗的開羅,它明亮、整潔,是一個我能讀得懂又經過整理分類的世界。這裏有福樓拜和薩義德描寫的埃及,有開羅幾代作家描寫的開羅,幾千年的曆史,重重疊疊的文化、革命與日常生活,都被精心地排列,隻等你隨時探取。我買了《亞可比安大廈》。之後幾天,我在這本小說和現實的開羅之間穿梭。

失敗之城

第一個夜晚,我在開羅街頭閑逛。粉紅色的埃及博物館,還有龐然的政府大樓、尼羅河旁一連串的酒店。夜晚的尼羅河緩慢流動,兩岸的燈光打散了它的神秘。到處都是人,都是車流,人們浸泡在汙濁的空氣裏。除去在美國大學書店,我再沒有看到過一塊幹淨的玻璃,一張整潔的牆麵,即使夜色已至,你也能感覺到那種強烈的灰蒙蒙。似乎一切都已年久失修,一切都在衰退。我從沒見過如此破敗的政府大樓,很多玻璃窗顯然破碎已久。馬路上汽車讓人覺得時光倒流,70年代的菲亞特,油漆斑駁,車門破損,仍堵塞在馬路上,司機們亢奮、焦灼地按著喇叭。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穿過開羅的馬路都是一樁輕微的冒險。供行人使用的紅綠燈太少,而司機絕沒有耐心為你稍作停留,他們將你看成一個障礙物,試圖繞過,甚至懶得減速。“哪裏是市中心?”我問路上的行人。沒有期待中堪作路標的購物中心、寫字樓,它們隻是一家接一家的店鋪。像極了中國三級城市的市中心,與其說它們是商店,不如說是批發市場。它們一家接一家,賣著相同的產品。我從未見過的高達三米的玻璃櫥窗裏,會擺上幾十個塑膠模特,它們裏三層、外三層,摩肩接踵地排列著,仿佛它們在不斷地自我克隆,毫不在乎人口爆炸的惡果。慘白的燈光,衝到街頭的音樂,海量而雷同的產品,價簽上的折價信息。或許因為物質太匱乏了,他們希望每個角落都塞滿東西,似乎匱乏從外在轉到內心,人們對打折的貨物有著永不消退的胃口。匱乏也塑造了對時間的態度。即使很少有人光顧,商店一直開到半夜。沒精打采的店員和街上的路人,所有人都有大把的時間揮霍。一個失敗的現代都市,這是我對開羅的第一印象。

我認同了布萊德利描述的停滯,開始閱讀《亞可比安大廈》。一開始,它的序言比正文更吸引我。阿斯旺尼回憶了他的出版經曆。1995年,當阿斯旺尼試圖出版他的第一本小說集時,由於私人出版業非常弱小,他找到了埃及書籍出版總署(General Egyptian Book Organization),這個部門掌管著公用出版業。出版總署決定一本書是否能夠出版,但它的評審委員不是專業作家,而是臨時從不同部門抽調來的職員,可能是一個司法部,也可能隻是個會計,他們參加評審,僅僅是為了獲取額外收入,盡管這項收入少得可憐。阿斯旺尼對自己的小說富有信心,卻沒有能夠出版。因為阿斯旺尼沒能說服他們,小說主人公嘲笑民族英雄Mustafa Kamil的話,不是作者的本意,虛構的人物和作者之間是有差異的。整個故事,像是卡夫卡的K誤讀了開羅。《亞可比安大廈》是阿斯旺尼絕望之前的最後努力。他準備移居新西蘭,而這本小說是對埃及的告別。他是一位在美國受訓的牙醫,回到埃及,僅僅是為了他的業餘愛好——寫作。這條道路似乎已經封死。最後的努力帶來了奇跡式的成功。2002年,這本書在一家私營出版社出版後,成為埃及也是阿拉伯語世界最暢銷的小說。2006年,根據這本小說改編的電影,獲得了不錯的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