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衰落與新生(5)(1 / 2)

總之,“民主”既缺失足夠的討論,又被過度詮釋。它似乎與每個中國人的現實生活無關,與那些上訴無門的被拆遷戶、上訪者、戰戰兢兢的私營企業主、自我閹割的知識分子無關,它隻是一個抽象概念。因為足夠抽象,它可以被忽略,或任意扭曲。

但這一次可能不同。自從突尼斯的抗議發生以來,它就在中國社會激起了奇妙的反應,越來越多的中國人意識到,他們的現實生活與此相關。我則好奇,中國似乎能抵擋每一次外來的浪潮,這次會有不同嗎?

但台灣人生活的是另一個世界。一場小雨過後的台北,空氣清新、微覺寒冷,樹葉仍綠,瀝青馬路上的黃色分隔線更為醒目,出租車與摩托車呼嘯而過。距離蔣經國的“解嚴”已將近四分之一世紀,不管有多少表麵的政治醜聞,民主體製已經得到確認,它是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中的成功者。而且,隻要你在這裏稍作停留,就會發現這個社會業已成熟,它受政治權力影響甚微。

這個年輕人穿著深藍色的長外套,眉毛稀疏,還有四個月就27歲。他熱情、敏銳,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盡管有時話太多了。他在一家台灣基金會工作,對中國的民主進程有著異常的興趣。這多少出人意料。

對他這一代人來說,民主像是空氣、陽光與水,自從出生起,就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被迫的沉默、軍警的審查、猛烈噴發的狂熱,他們都沒體驗過。政治或許仍舊重要,但它不是自由與壓迫、民主與獨裁之間的較量,而是身份的尋求與確認:你是“藍”是“綠”,是“統”還是“獨”?在過去的幾年裏,甚至這也不再那麼重要了,他們都是“台灣人”。距離“解嚴”四分之一世紀了,獲勝的不僅是民主體製,也是台灣的主體意識。

勝利也帶來了空虛。年輕一代既不需要對內爭取自由、民主,也沒興趣對外爭取拓展國際空間。這兩股曾推動台灣迅速崛起的力量,如今都消退了。填補這種空缺的是一種自我沉溺。整個台灣社會都在向內看。它可能不可避免,或許也值得慶賀,每個人、每個團體都要經曆這自我尋找的過程。同時,它也令人憂慮,倘若你放棄了對更廣闊外部世界的興趣,這種自我尋找經常流於狹隘與單薄。

突尼斯與埃及的革命很難激起這裏年輕人的興趣。它們離台灣太遠了,沒有什麼關係,也沒有經貿往來,在政治製度與文化形態上相去更遠。他們很難也不需要體驗民主分娩時的陣痛與狂喜。一位著名藝人的吸毒,比開羅解放廣場上的勝利更重要。

但這個青年不同。“它確認了我對民主的理解,它真是有普遍價值的。”他情緒激動地說。埃及的經驗彌補了他所錯過的台灣民主曆程,更重要的是,它還確認了他對中國未來的看法——民主終究是一種潮流與趨勢。我多少理解他的感受。幾年來,中國的某些論述充斥在世界媒體,當然也影響到台灣,似乎中國真的不需要民主。

他年輕,有很多夢想。他把對中國的民主變革,視作自己努力的方向。這既不尋常,也很正常。在一個民主、開放的社會中,每個人都要尋找自己的價值與意義。他恰好把自己的價值與意義,建立在這個雄心勃勃也多少顯得遙不可及的目標上。這也像是對現實生活的一種逆反。台灣社會不能為他提供足夠的刺激,他就索性去尋找一個更大的目標。誰知道,他這信念能堅持多久,會不會中途改變。但此刻,開羅的勝利情緒,飄蕩到台北,鼓舞他去改變北京的願望與信心。

中國未來會怎麼樣?現在,輪到他問我了。這個問題,我在不同的場合已碰到好幾次。

應該很難。中國的情況要更複雜:國家機器更強大,社會控製更嚴密,我們的體製也更富彈性,中國民眾的忍受力也超越人們的想象。我總是這樣回答,這多少令我的朋友掃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