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嬈手中的那枚黑子最終未能落下,那一日父王崩殂,噩耗驚破了完美的設局。棋盤上鮮明的黑白,淹沒在天空一片慘烈的色澤深處,或者這世間,原本就不曾存在如此純粹的顏色。
再見到她,已是在堯光台上照天如血的烈火中,而他,即將在第二日登臨九華殿接受萬眾臣民的朝拜,成為雍朝年輕的帝王。
心口驟覺冰冷的抽痛,子昊微微蹙眉合目,唇角卻習慣性地上挑,直至化作所有人熟悉無比的淡笑。笑容之下,觸不到傷痛的影子,尋不見悲喜的痕跡。
子嬈,以後不會了。
曾無法改變父王的懦弱與屈辱,曾眼看著母親深陷蠆池含恨離世,曾親手將弟弟送上不歸之路,曾棄你於那無底暗牢整整七年。身為人子,實已不孝之至,作為兄長,恐怕也是這世上最差勁的哥哥了。我對自己發過誓要洗刷父母的血恨,亦將不惜一切維護帝都尊嚴,這八百年來王族驕傲的象征,以及你,我還有機會保護的,唯一的親人。
所以從今以後再也不會了,一場繁華盛世,一片清寧人間,不再讓你飛揚的笑容墜入黑暗中夭折,不再讓你清澈的眼睛蒙上憂傷的影子,這是哥哥能給你的,最好的東西。
落日西沉,暮色滿山。
半局殘棋漸漸模糊,子嬈默不作聲地看著子昊,翦水雙瞳中一道清寂身影,無聲凝照,他消瘦的側顏閃過落寞,不經意間出賣了堅強與平靜背後深藏的自責。
眾生執念,唯在一癡。
翻覆江山的東帝,她無所不能的哥哥,原來,也是個死腦筋。
子嬈眸心深處緩緩渲出了幽淨的笑痕,他心中不言不說的歉疚,隻因沒能替她遮擋那王朝將傾時墜落肩頭的一點飛灰,難道不知若沒有他,她早已是這亂世煙塵中一縷殘魂,世上哪還有尊貴無比的長公主,哪還有這紅顏妖嬈、豔骨芳華?
隻是他自己呢?子嬈目光落在他一直攏在袖中的左手上,眼中剛剛浮起的笑意不由斂去。她記得很清楚,小時候他從來是慣用左手的,但從玄塔出來之後她卻發覺,如今不管是寫字還是做事,他已全然換作右手,再與常人無異,近來若無十分必要,左手更是極少使用。
七年之前,濺碎在長明宮中的那盞湯藥,澆滅了堯光台前的衝天烈火,卻引來鳳後極大的遷怒。近乎軟禁的處境中,帝位形同虛設,事事動若傀儡,每隔三日必須服用的解藥,分量比先前刻意減輕,每時每刻噬骨的劇痛,就是從那時起,少年東帝學會了忍耐。
少年東帝在即位之初的那一年,並不比玄塔深處的九公主更加好過,直到第二年公子嚴的叛變。
鮮血染透王袍,重新扭轉了鳳後的態度,然而左臂劍傷卻調養了整整一年多才算痊愈。那一年中破例沒有再喝所謂的“補藥”,傷勢好些時,可以重新像以前一樣出宮走動,隨意到竹苑琅軒翻閱書典,再後來,便獲準隨太後一同召見伯成商等重臣,商討國事。
再堅硬的心也有溫軟一處,少年的恭敬與笑容,在兩座宮殿華簷璀璨的深影中漸漸勾勒出母慈子孝的融洽。受傷後不久,少有才名的昔國公子蘇陵被選為天子侍讀入宮伴君,然而曾與東帝朝夕相處,兩年後因“侍君不恭”被貶出帝都的蘇陵至今也並不知道,十六歲之前的東帝一直慣用的是左手。
衛垣那一劍直接傷及筋脈,傷好後無論是執筆還是握劍,手臂都會有虛弱乏力之感,於是索性改換右手,雖是天生的習慣,但既然無法再用,那便不用也罷。事隔多年,幾經調養,昔日舊傷已然好轉許多,但前段時間肩頭再受重創,如今縱有神醫在側,整條左臂也難以恢複如常了。
嗒!
清脆的一聲敲上棋盤,子嬈手中的黑子直點白子陣心,鳳眸流光:“這一子我落這兒,你怎麼辦?”
似未回過神來,子昊略略怔忡了一下,看向棋盤。隻見她這一步棋非但攻白必救,更將方才埋下那雙連環劫挑起,打吃角內白子,如此即便白子找劫提子,兩相循環亦難勝劫,原本勢均力敵的局麵頓時被打破。他眉心收攏,下意識地用左手拈起枚白子,待要破她這犀利的攻勢,不料手臂忽覺銳痛,指間棋子一鬆,徑自掉入棋盤。
啪——嗒!清冷的白子骨碌碌滾至一片黑子近旁,形單影隻地落定,一步毫無意義的廢棋。
子昊不由愣住,子嬈亦愕然,迅速抬眸瞥向他的肩頭,剛要說話,卻見他眉間詫異的神色早已斂去,若無其事地一笑:“失策了,這盤棋終是你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