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晏子卻不回身,仍是穩坐案前看著窗外的情景,語氣似慨似嘲:“你好手段,輕而易舉,便令楚國這場盛典先減了三分聲勢。”
輕紗之外,位於漸芳台右側、楚王禦座近旁的一處座席,人來人往似比其他地方熱鬧不少,一眼望去格外醒目。
今日一早,帝都突降王旨,正式晉封且蘭公主為九夷國女王,封城賜地,恩賞甚厚。未賀含夕及笄,先賀且蘭封王,九夷族聲勢不同昔日,隱然直追楚穆,諸國紛紛具禮前來,以示友好,而且蘭的座席也由原來下首一點,改為與宣王對席的尊位,而此處,原本是為穆國太子禦預留的席位。
太子禦一行至灃水邊境忽因急事返程,最終未能至楚,代為出席大典的乃是三公子玄殤。長街一戰,穆國三公子聲名鵲起,如今太子禦無故缺席,三公子蒞臨,少原君親自相陪,諸國難免察覺風吹草動,前往他處結交之人也是絡繹不絕,成為場中另一熱鬧所在。甚至連赫連羿人竟也一反常態,對這殺子仇人全然不計前嫌,與他把酒相談,言笑甚歡,臨走時還十分親熱地在他左肩上拍了一拍,而夜玄殤,有意無意地向側閃讓,隨即和身旁的少原君迅速交換了目光。
赫連羿人轉身之時麵色陡沉,兩天前太子禦在楚穆邊界遭遇刺客襲擊,以致缺席大典,少原君府嫌疑極大。但皇非兩日來一直和白姝兒同進同出,不可能親自出手,那麼武功與太子禦不相上下,卻又殺之而後快的,便唯有和少原君府公然聯手,也是將在此事中獲益最大的三公子夜玄殤。
方才的試探證實了這點,赫連侯府與少原君府由針鋒相對而勢不兩立,太子禦也一樣與夜玄殤絕難共處,兩相聯盟,必以一方的落敗收場,隻看是誰先下手為強了。
隔著紗幕,無論是且蘭雪衣盛裝引人矚目的風華,還是夜玄殤那邊的迎來送往,都看得並不是很清楚,水到渠成的事,並不需要再有太多的關注,子昊在仲晏子對麵拂袖落座。
仲晏子看他一眼:“若我所料不錯,太子禦想必是中了你的算計,以致被夜玄殤取而代之。且蘭這裏又是封城又是讓地,王恩盛寵,風頭幾乎壓過了今天大典的主角,五百裏王域領土,你倒是大方得很。”
子昊神情自若,不疾不徐地道:“王叔言重了,我不過是還夜玄殤一個該還的人情。而且蘭,五百裏王域不少,但也不算太多,那本就是她應得的。”
仲晏子聞言,眉峰忽地聳動,掃視於他:“你此言何意?”
子昊拂衣落座,扭頭道:“此處並無外人,王叔也不必太多顧忌,我既為一族之主,該清楚的自然清楚。王叔收且蘭為徒,處處加以維護,難道不是事出有因?當初皇非的引見,即便不是王叔一手安排,也早在王叔意料之中吧。”
仲晏子注視他片刻,神色略微有些複雜,跟著重重地哼了一聲,似乎十分不滿:“我對她再加維護,又有何用?這丫頭表麵一如既往,實際已對你另眼相看,你究竟存了什麼心思?”
子昊眸子一垂,泛出無聲淡笑:“王叔疼愛且蘭,乃是人之常情,但且蘭對待侄兒也不過是略微親近些罷了,王叔何必如此緊張?”
仲晏子麵上越見惱怒:“你既清楚實情,卻與她同宿同行,恩賜封賞不斷。哼!我早該想到,從一開始你引她刺你一劍,便是算計在先,且蘭口中不說,心中卻一直頗為愧疚,你再略施些手段,她自是言聽計從,你這番苦肉計未免也太過真切,難道連自己性命都不顧了嗎?”
“王叔說得沒錯。”子昊雙眸微抬,從容平靜地接他話語,“為大局計,侄兒確實不憚任何手段,此身如此,其他亦如此。”
唇邊笑意若隱若現,卻未有一絲漫至眼底。他今日似是一反常態,縱然看起來溫潤依舊,縱然聽起來話語平和,舉止之間卻隱有不可逆視的強硬。那種不經意間流露的帝王之威,時刻提醒著他淩然高貴的身份,使得那絲絲淺笑亦凜如冰雪,有著些許孤峭的意味。
猛一對視,仲晏子心中似有熟悉的感覺閃過,那感覺挑起埋藏於十餘年歲月中鮮明的畫麵,帶得深眉隱蹙,目光便見淩厲:“不憚任何手段?好!真是像,不愧是那女人的養子,心機手腕如出一轍,有過之而無不及!”
子昊容色不改,淡淡地道:“若非如此,侄兒今天恐怕沒有機會坐在這裏和王叔說話。”
二十餘年言傳身教,便隻看也看得會了。重華宮中那親手教導撫養、以母後身份伴他成長的女子,隻手一人,將整個雍朝玩弄於股掌,那份心計與氣勢,直令整個王族俯首稱臣。
為達目的,不計手段之陰險;為達目的,鐵血殺伐若笑談。便是這個專橫跋扈的女人,也曾對少年時的東帝萬分顧忌。是以研劇毒,入湯藥,隻為牢牢控製這顆棋子,然而藥毒無法泯滅一切,改變的唯有笑容,顛覆了光明與黑暗,如今遮擋一切喜怒哀樂,隻餘溫潤如玉的笑容。
入室以來,子昊始終麵帶微笑。他今天著一身素衣,就連發間的束帶亦是淡淡無暇的白,這樣幹淨的底色下,那無塵淺笑中透出的,便是一片風色清寒。
外麵雅樂忽起,鍾磬絲竹,繁麗悠揚,漸漸渲染出雍容歡悅的氣氛。傘蓋如雲冉冉,羽扇雙雙屏開,楚王與王後座舟靠岸,漸芳台上儀仗升起,典禮已正式開始。
子昊垂下目光,舉手斟酒,突然開口問道:“王叔可還記得,今天對於王族,是什麼日子?”
仲晏子微怔,待恍然驚覺,心頭狠狠一窒。
辛酉年庚申甲子日巳時三刻,襄帝駕崩於昭陵宮雙文殿。
是日,岐山星隕,一逝無痕,東海陡遭天災,海狂如怒,地動山搖,沿岸十城化作浪底廢墟,數千百姓葬身無存。
這一日,本應是王族乃至整個天下盡哀之日。哀王之喪,絕絲竹、罷歌舞、禁酒肉、息煙火、萬民服素。然自襄帝駕崩以來,諸侯未有一次哀喪之舉,王族亦無力加以分毫約束。
酒滿,子昊徐徐抬手對仲晏子一敬,仰首飲盡。
仲晏子麵色陡沉,喝道:“今日是你父王忌辰,你不降旨為他守喪,反而飲酒為樂!身為人子,未免太過不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