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流光三生(2 / 3)

今年玄元之夜,恰逢烈風騎出戰在即,少原君將代楚王在玄女神祠祭天封神,舉行盛大的軍典,楚都內外自是比往年更加熱鬧。

入夜之後,千裏清江倒映萬般星火,玄女神祠煙雲繚繞,恍若仙界異境,由此綿延而至楚江兩岸,寶馬香車,川流不息,燈火光焰,照夜如晝。

子嬈隨步人群之中,原本出來是想尋夜玄殤喝酒,但一到這繁華絢目的楚都,忽然沒了那份興致,一時間卻也不想折回山莊,就這樣獨自一人,於這熙熙攘攘的人流、煙雲紛擾的紅塵之中,不知該去何處,又該往何方。

一道焰火在身邊綻放,火樹銀花星如雨,流落玄衣雲袖,寂寂消散了去。臨岸江畔,不少妙齡女子正結伴放燈,典麗華美的楚服襯著輕紗嫻靜,隱隱笑語不斷飄出,融入這晶光明焰的喧嘩之中。子嬈駐足觀看,細細凝思。依稀很久以前,王城之中也曾有過這樣熱鬧的景象,但太久了,久得記憶有些模糊,隻記得天上人間燦燦的輕光,千萬盞明燈逐水隨波,一直照亮三千禦苑、九重龍閣,瑤池瓊宇宛如仙境,看得人目不轉睛。

亦曾有白衣的少年,清淡的笑眸,倒映在碧水幽波的光影下,伴她放那一盞小小銀燈,溫潤神情,如同世間最美的光焰。

此情此景經常入夢,漫漫七年無光無聲的夢境,回首時有一個人在那裏,有一雙穩定的手,指尖點燃輕盈的燈火,抬眸一笑,星輝如許,月如波。

度仙橋畔,心焰盈盈,攜了世間女子最為虔誠的祈願,流轉千生,流入每一次宿命的輪回。子嬈微微噙笑,目送江流遠去,一輪清月獨照天邊,在這半世繁華的邊緣投下淡寂幽麗的身影。

風吹落,星如雪。

笑語歡聲邀天舞,卻一刻,思念如潮,湧上心頭。

她不由在橋上停步,便這時,心中忽有所覺,驀然回首,隔了那紛紜人潮,隔了萬樹千星,驟然墜入一雙熟悉的眼睛。

燈火深處,有人靜靜獨立,亦正含笑望來。

雪衣如玉,清眸淡淡,卻奪星月之華,漫天光雨、塵世喧囂都似與他無關,他隻看向白玉橋上獨立眾生之間的女子,用一種安靜而清寧的目光,帶一絲若有若無的溫柔。

芸芸眾生,紅塵千丈,她轉身,便尋到了他。

子嬈不能轉開目光,亦不能思考,隻是怔怔地回望,明眸凝詫,於那寂靜中光亮的一隅。直到他輕輕合眸,輕輕一笑,她才從那奇異的情緒中回過神來,逆了人流向他而去。

流光闌珊,飄落她的衣袂,沉沒他清雅的眸底,點染微亮的柔光。

子嬈被那清柔的注視籠住,眼中驚訝未褪,卻又泛著絲絲歡喜:“你……不是在山莊嗎,怎麼突然出來了?”

子昊低頭,淡淡地道:“想見你,便來了。”

子嬈輕抬眉睫,細細看他,他眉宇間清逸含笑的神情,似是透出些許罕見的輕鬆與閑暇。

她貪戀他這樣的笑容。記憶中很小的時候,她便喜歡在那金碧輝煌的宮宴之上尋找他的眼睛,越過父王風流倜儻的笑語,越過母妃冷麗的姿容,千人萬眾間他總會在她目光停留的刹那抬眸,無心一笑。那短暫的瞬間仿佛一副完美的表情破開了輕微裂痕,露出冷淡與文雅之下掩藏的一絲真實。那感覺總令她奇異而欣喜,便像懷揣了一個珍貴的小小的秘密,深宮重殿間,隻屬於他和她,不為人知的秘密。

千回百轉,深淺心事,折進瞳心隻是溫柔:“夜裏風寒,若有事召我回去便是,你又何必特地入一趟楚都?”

子昊看著她,淡笑道:“若你回去,有些東西就看不到了。”

“什麼?”子嬈抬眸詢問。子昊笑而不語,眼中一點神秘,更加勾起她的好奇。

突然,她聽到後麵人群發出驚訝的聲音,詫異回頭,但見遙遙楚江上遊,隱約有一片燦爛奪目的亮光,正順流而下,盈盈閃閃,漸漸展開在這無邊的夜色中。

比起尋常之人,子嬈的眼力自然要好上許多,此時已看清那竟是無數盞明亮的燈焰,輕輕啊了一聲,不由自主地向前邁去幾步。

子昊微笑隨她前行,見她又愣愣地停步,便牽了她的手,帶她往橋上高處走去。

江中萬燈逐流,星星點點連成一片,映著那水色如織,波光若玉,將這天上人間靜靜照亮,一直流向雲霄,流入月華星輝。

無盡星光,照此無垠燈海,無暇清焰,照此無際紅塵。

此時此刻燦爍的美景似入雲夢幻境,子嬈移不開眼,做不得聲,任那流光美焰鋪展天地,映亮了臉眸。而身旁一人,正靜靜凝視著她,萬千燈火,在他漆黑的眸心輕輕浮泛,幽幽蕩漾。

一天一夜明亮的溫暖,似乎要將此生此世的美好、燦爛與纏綿都燃盡在這相伴的一刻,那炫目光亮,竟刺得人不能再這樣看下去。

子嬈閉目,隻緊緊握住他的手,幽濃墨睫深處,瑩澈的微光悄然閃爍。

普天之下,沒有人比九公主更加了解東帝子昊。他一向不喜喧鬧,少年時便對父王那無休無止的射獵和遊宴不以為是,常常借病避席;稱帝後更是清靜素簡,就連長明宮侍奉之人都比先朝減半,若非逢遇大典,鮮有親自參加。

襄帝、鳳後二十載,早已耗盡了八百年輝煌王朝最後的元氣,傳至如今東帝,他一肩擔起的天下,隻餘災荒戰亂、滿目瘡痍。他的性情別人不懂,她懂;他的艱難天地不知,她知。而他卻替她在這玄元之夜,在這千裏清江之上燃放萬盞明燈,縱此一夕風流,點亮她所厭倦的黑暗,照暖這清冷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