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昊掩唇一聲嗆咳,修狹的雙眸唰一下抬起:“子嬈現在下落不知、生死不明,王叔想讓朕置她於何地?朕原替她選擇了皇非,甚至不惜與楚國聯盟,將他這少原君推上權力巔峰,他竟然沒有好好保護子嬈,反而害她屢遭劫難,王叔調教的好徒弟!”
仲晏子被他這番話嗆得欲怒無從,天遊子和子嬈甚是投緣,對她一向偏愛,聽他這般說法,不禁搶先發問:“那就是說子嬈丫頭如今人在何處、是生是死,連你這做哥哥的都不知道?”
子昊壓在案上的手掌徐徐收攏,麵前燈影灼灼,而他麵色寒若冷玉,隻見蒼白:“朕,確實不知。”
天遊子立時扭頭道:“老酸儒,這事你管是不管?且蘭、含夕兩個丫頭現在平平安安在這兒,子嬈卻是九死一生,你這做叔父的若是連句話都沒有,未免也太過偏心,我第一個便看不下去。”
仲晏子雙眸半垂,不知在想些什麼,突然,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子昊,你當真一點都不像你的父王,雍朝有王如你,不知是幸或不幸,且蘭遇上你,亦是她命中的劫數。”
同樣是微挑的眸,同樣是含笑的唇,同樣是雍容王儀,同樣是出塵風流,像極,卻又分毫不似。一人轉身無奈歎息,一人揮手血濺江山,不同的選擇,同樣的四海烽煙,結局又將是如何?
幸與不幸,皆是命定。
子昊淡淡抬頭:“亡國之君,非朕所願,朕一生所為至少對得起我雍朝子民。”
此時此刻,仲晏子起先興師問罪的初衷早已不再,心中隻覺說不出的滋味,是悲是痛皆堵在胸口,一如多年前那高雅美麗的麵容,隨著歲月殺伐化作清麗如蘭的眉目,似曾相識溫柔的微笑,永遠是最深的記憶、最痛的錯過。
傾此一國,守此天下,這是否是她甘心的抉擇?那個聰慧善良的女子,曾經為其宗族揮劍斷情,又是否早已預料他們的女兒即將麵對的未來?
今時思往事,竟有種萬事俱灰的念頭,但他也曾多年執掌朝政,而後亦是運籌帷幄操縱楚國,殺伐果斷早已習慣,很快便平複情緒,點了點頭,對子昊道:“你與皇非之爭我不會多加幹涉,我這個徒兒並非等閑,早已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用不著我多加擔心。他若敗給你,是他自己學藝不精,你若輸了他,亦是你們公平較量。我是你和子嬈的叔父,也是他的師父,若他先對不住子嬈,我絕不會護短,日後當真與他兵戎相見,你要小心了。”
此番話幹脆利落,亦顯出他對皇非絕對的自信。即便是東帝,要徹底擊敗少原君也非一場大戰便能如願,此次楚國敗亡,乃是各方勢力明暗搏殺的結果,隻要皇非一日未死,便誰也不敢斷言最後的勝負。
子昊無聲微笑:“多謝王叔提點。”
仲晏子的目光穿過燈火,再次與他相對:“你與且蘭的身體裏,真真流著相同的血液,你為帝都步步謀算,她將九夷視為一切,為此皆是不惜代價,隻是,如今你給她的這條路未免太過艱難,她要承受的,也未免太過殘酷。”
子昊麵若深湖,一片靜冷:“王叔應該比朕更清楚,身在王族,無我無親,朕與子嬈如是,且蘭,亦如是。”
仲晏子心中不禁長歎,眼前的東帝,對自己尚且冷心絕情,遑論他人。但這條以他血肉生命鋪成的道路,莫說子嬈,對於且蘭甚至含夕,又何嚐不是最為安全的選擇?
而今大勢至此,楚國之亡便如滾水加薪,給這亂世動蕩再增激變。西陲穆國勢如虎狼,北域宣王兵鋒壓境,眼下尚有東帝獨撐大局,以他雷霆手段、似海心機,局勢終究可控,若他一旦身遭不測,子嬈也好,且蘭也罷,要她們任何一人孤軍奮戰皆是千難萬險,所以唯有聯手,方得保全。
思及此處,仲晏子決心已定,扭頭對樵枯道長道:“老道,事已至此,你的意見呢?”
樵枯道長雖和他平時嘴上爭鬥,實則兩人相交多年,心中自有默契,聽他這樣問來,便知他已默認了東帝的提議,拔開酒葫蘆連飲數口:“老酸儒,其他事情姑且不論,你可有想過,今天你我若是答應了這小子,明天豈不是要眼睜睜地看著兩個丫頭去做寡婦,往後哭哭啼啼,哪還會有半分快活?”
仲晏子苦笑道:“我豈會想不到這點,但這兩個丫頭對他的心思,無論如何都注定要傷心。我隻問你,事到如今,你要如何去向含夕解釋?含夕這丫頭生性純善,若她知道了所有事情,以後可還能有快活可言?”
“唉!老酸儒此話言之有理。”天遊子亦點頭道,“永遠不知真相,或許對含夕反而更好,倒是且蘭丫頭,同姓通婚,即便有名無實也是悖亂常倫,老酸儒,你當真答應?”
仲晏子眼中透出深刻的感情,卻亦有冷靜無奈的歎息:“權衡利害,這可能是最好的辦法,若要加以保全,便隻有委屈她了。”
三人商議之時,本應發話的子昊卻微合雙目,無動於衷,好似對事情的結果已然漠不關心。
衣袖之下,冷汗涔涔浸透絲綾,心口間急遽的悶痛自先前入帳便不斷衝躥,現在一陣更甚一陣,日間未愈的舊傷受此牽發,幾乎要用所有的精神去壓製,這期間每一句話說出,都仿佛行走於火刃之上,一次一次,沒有盡頭的煎熬。
越來越急的暈眩,漸漸難以抑製,對麵話語不時傳來,卻模糊遙遠如在雲端。
“老酸儒,老道和你抬了多少年的杠,今次卻不得不聽你一回,含夕丫頭的婚事,我便是答應了。”不知過了多久,樵枯道長終於說出了十幾年來唯一一次主動服軟的話。子昊眉目微抬,緊握的手指不意一鬆,下一刻,已扶著幾案起身:“如此甚好,那三位前輩請在此略作休息,朕暫且不陪了。”
言罷舉步向外走去,不料身子踉蹌一晃,伸手急扶帳壁。
劇痛如潮,帳簾飄動時透進晨光,卻如黑夜般昏沉不明,耳邊依稀聽到有人急促的叫聲,疲憊的意識卻再也支撐不住,眼前,驟然陷入了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