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話仿若玩笑,說得輕鬆隨意,先時之怒乍現即逝。姬滄亦是笑容不改,別有深意地道了一句:“方飛白不愧是你手下第一智將,當機立斷,敢為人之所不為。”
皇非聽他話中有話,不禁抬眼掃去,猛然卻覺一陣暈眩,知是內傷未愈,心力難支,索性也不再追問,閉目道:“此時說這些何用,宣王殿下若是沒別的事,請便吧。”
姬滄卻將衣袖一振,手指搭上他腕脈,片刻後皺眉道:“你傷勢遲遲難愈,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皇非似笑非笑地道:“我若恢複武功,你還敢這般放心,讓我進入支崤王都?”
姬滄向前略一傾身,笑說:“琴棋劍兵,絕無敵手,本王隻對這樣的少原君感興趣。”
皇非眼風一挑,姬滄接著便移開身子:“你好好休息,我稍後再來,若要什麼,盡管吩咐他們。”說罷揚袖移步,殿下侍從俯首跪送,匍匐一地。
姬滄走後,原先候命的宮人亦隨之退出,整座琉璃花台隻餘一人,四下裏水聲如玉,花香盈霧,恍若瑤池仙境。
皇非半合眼睛靠在微波浮漫的琉璃池內,溫泉中加入的藥物對身上傷勢多有幫助,他又一次試著凝聚內力,卻像先前一樣,真氣一至丹田,便會被一股若有若無的陰柔之氣封鎖,越是運功衝擊,周身氣力越失,險些再次牽動未愈的內傷,登時劇痛難當,冷汗沿著額角悄然而下。
輕微的腳步聲,突然響起。
殿外守衛不在少數,來人卻顯然沒有遇到任何阻攔,不疾不徐地登堂入室,越簾而上,踏過玉階。皇非始終閉目半躺,心下卻也有些奇怪,不知是何人這般膽大,竟敢違命擅入。
“楚有皇非,天下無人稱美;楚有少原,九域弗敢言兵。盛名之下,原想是當世英雄,卻不想少原君竟甘為宣王入幕之賓,委身侍人。”嘲諷的話語隔著朦朦水汽傳來,半明半暗之間皇非俊眸微開,唇鋒一挑,道出四個字:“天工瑄離。”
宣王宮中膽敢如此說話的人隻有一個,能在此時進入琉璃花台的也隻有一人。
瑄離緩步上前:“君上可知眼前這琉璃花台是何所在?”
皇非隱隱笑了笑:“宣王寢宮,瑄離先生難道不比本君更加熟悉?”
瑄離在一旁玉榻之上拂衣落座,兩盞七寶琉璃燈照映其人,更是玉麵修眸,風采翩然:“看來君上興致不錯,我原以為少原君乃是天下數一數二的英雄人物,誰知今日一見,也不過如此。”
皇非看了他一眼,懶懶地道:“激將的法子不如免了,本君向來沒有耐心這般浪費時間,你若有話不妨痛快一些。”
瑄離眼梢輕掠,與他目光碰觸時似有微芒一閃,稍後道:“君上應當知道,進了這琉璃花台的人,身份便隻有一個,那便是宣王的男寵,如今宣國眾臣正為君上入宮之事鬧得沸沸揚揚。”
“哦?”皇非漫不經心地道,“然後呢,先生此來,莫非是尋本君爭風吃醋的?”
瑄離眼神在水光下微微一變:“君上難道甘心委身宣王,蒙羞受辱?”
皇非道:“甘心如何,不甘又如何?先生想必經驗豐富,本君洗耳恭聽。”
話中帶刺,句句錐心,瑄離乃是宣王身邊第一紅人,出入宮府執掌軍務,人盡皆知他與宣王關係特殊。麵對皇非刀鋒般的話語,他似是一瞬沉默,跟著笑道:“君上對瑄離看來頗為了解。”
皇非轉過頭,水霧光影裏細細地看了他一會兒:“支崤奇城真正的操控者、北域第一機關師,我與姬滄十年之間大小交戰二十餘次,至少有七次受你機關所阻,始終難破這座城池。宣國之中,你的地位無可替代。”
瑄離道:“君上過譽了,瑄離不過一個小小的機關師,凡事聽從宣王命令而已。”
皇非淡淡地道:“我曾派人查過你的來曆,一個既沒有曾經、和任何人都沒有任何關係的人,似乎在宣王身邊是個十分有趣的存在。”
“取得宣王的信任並不容易,我自然會小心一些。”瑄離微微一笑,眉目修長,色若染墨,“君上是聰明人,我想和聰明人說話不必費太大力氣,不知君上可有意與我合作?”
“合作?”皇非挑了挑眉,從水中站起來,抬手取了放在近旁的衣袍,就那麼隨便一披,步下泉池,“什麼事情值得你我二人合作?”
“自然是君上想做的事。”瑄離微微側首,眸中閃過些許詫異。若非眼前之人胸口劍傷赫然在目,麵上毫無血色,他幾乎便要懷疑自己的判斷。這一路上他曾暗中探查過皇非的傷勢,內力受製,又被血鸞劍一擊重創,整整昏迷數日方才清醒。那樣的傷,人能不死已是奇跡,卻還能唇角帶笑,在他麵前若無其事地行走。大楚少原君,他曾經令人談之色變的實力、如今與宣王微妙的關係,這一切都是再好不過的機會。
皇非回頭,兩人目光相交,心照不宣斟酌試探,水霧迷影若隱若現。片刻之後皇非倏地一笑,漫然說道:“我對先生的提議如同對這機關之城一樣,非但好奇,而且期待。”
瑄離略微欠身,淺笑從容:“瑄離必不會讓君上失望,相信君上亦將如此。”說著他拂袖斟茶,抬手一讓,“君上請。”
皇非小啜了一口清茶,把玩茶盞細細品味,突然問道:“宣王此刻在何處議事?”
瑄離抬眸掃過他眼前,說道:“風雲殿。”
“風雲殿。”皇非點頭,揚眉笑說,“那便煩請先生替我帶路吧。”
風雲殿距離琉璃花台隻是隔了一個花園,即便慢慢地走,也不過就是半炷香的時間。
皇非走得並不太快,像是遊園賞景一般偶爾還停上一停,瑄離跟在身旁,心中卻是暗覺驚訝。隻因皇非每一次停步,都會問他一個問題,每一個問題,都與王宮中機關構造多少有些關係,而他的回答,也不能有所隱瞞,或者確切地說,是他不知道保留在哪一個程度,才能讓這不過被抬在肩輿上從城門到內宮走了一趟、便已看出城中一十二道機關的少原君感覺到合作的誠意。
快到殿前的時候,皇非突然問了一句和城池機關毫無關係的話:“宣王部將之中,哪個脾氣最為急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