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登台而坐,夜玄殤環視四周飛流直下,仰首但見一掌虛空,浮雲緲緲,崖外冰雪成澗,幽邃清奇,不由笑道:“此處與世隔絕,地勢奇特,倒是聽琴弈棋的好地方,可惜我於琴棋之道不甚精通,難與王上暢快而論。”
子昊拂袖落座,道:“穆王何必過謙,方才你與子嬈過招時最後一式劍法虛實不定,謀斷先機,劍招之中深合弈棋之理,若說不精通也隻是不好此道罷了。”
夜玄殤挑眉道:“王上好眼光,那一招劍法正是名為‘奇弈’,乃是數年前我遊戲江湖,偶遇兩名雲遊僧人山間對弈,觀棋三日悟出的劍法,不想竟被王上一眼看破。”
子昊微笑道:“棋理、劍招、兵法、天道,看似不同卻萬變不離其宗,世事道理說到底也是同出一源,一者通而百者通。所以即便從未見歸離劍法,單看白虎軍行軍布陣便也知道穆王玄殤是何等人物,說到此事,日前洗馬穀之危,還要多謝穆王。”
夜玄殤道:“此事不過順水推舟,王上言重了,其實縱然白虎軍不出兵,想必王上也自有辦法應對北域大軍。”
子昊抬頭遙望飛瀑懸空,片刻後淡淡地道:“朕的確並非沒有拒敵之策,洗馬穀所在的山脈原本乃是一個巨大的湖泊,東西兩麵各有出口,其中東麵出口臨近驚雲山支脈的一處雪峰,若是大軍來襲,穀中人馬便可自此撤退,以事先埋好的火雷摧動雪峰,斷絕出路,再以兩萬精兵徹底封鎖西麵出口,如此穀中將成絕地。洗馬穀中大小湖泊不計其數,每隔十年便會恢複舊貌,形成巨大的山間內湖,此刻恰當其時,宣國外十九部大軍除非能突破王師的封鎖,否則必然被困絕穀,最終糧盡草絕,葬身湖底。隻是經此一役,北域大軍固然有去無回,王師在其強兵突圍之下也必損失慘重,這份殺孽並不亞於息川之役,實非朕心所願。”
宣楚之戰迄今為止,諸國中最為強勢的兩大勢力先後在東帝手中分崩瓦解,黎庶百姓輾轉國破,戍卒將士生死無常,自從幽帝失德九域生亂,天下戰禍之烈此時可謂到達前所未有的頂點,但亦是至關重要的轉折。夜玄殤與他盤膝對坐,四周水幕通天,人跡無蹤,身處此地,外界無休無止的紛擾戰亂似乎予人既不真實,卻又曆曆在目的矛盾感覺。
“王上既然早有準備,想必不會在此時釜底抽薪,以致功虧一簣。”夜玄殤輕聲一歎,既而笑道,“以戰止戰,以亂靖亂,便如烈火烹水,底下火焰愈旺,鼎鑊之水便愈發激烈沸騰,待到水滿溢出之時,自會澆熄柴火,使得一切恢複平靜。當此亂世,若無鐵血殺伐,又何來錦繡太平?玄殤生來性傲,少有佩服他人,但對王上心思行止卻一直十分敬服。隻是據我所知,王師經息川一戰,所餘兵力已經不足三萬,倘若直接調走主力,整個帝都便近乎毫無防禦,如今的烈風騎尚餘精兵數萬,不容小覷,如此空城待敵,可謂險之又險。”
子昊轉眸看了他一眼,跟著薄唇輕挑,隱約便是一絲清傲的微笑:“若朕親自坐鎮帝都,隻要有一萬守軍,即便烈風騎全軍攻城,朕都有把握能夠堅守三年,三年時間也足夠朕從容布置,改變一切。”
夜玄殤聞言忽然想起一事,眉峰微動,道:“洗馬穀位置暴露,是否是王上刻意為之,意在調空守軍,誘皇非攻打帝都?”
子昊手中靈石串珠微芒隱現,水霧之中瑩若星辰:“洗馬穀的情況並沒有多少人清楚,凡知情者皆十分忠心可靠,皇非究竟是如何得知這一情報,朕亦心存疑惑。誘敵深入並非不行,但朕不會輕易以此為代價,也沒有那麼多時間與皇非持久對戰。”
洗馬穀莫名遇襲,事出蹊蹺,夜玄殤曾與子嬈幾番推測,皆是不得其解,所以才有先前一問,這時心中更添疑慮,思忖片刻道:“若非如此,莫非王上打算以帝都現有的兵力,與那皇非速戰速決,一較勝負?”
子昊揚袖一笑,輕拂琴弦:“兵無常勢,弦無定音,穆王可是知音之人?”話音落時,冰弦輕動,一絲琴音自流瀑聲音中悠然響起,其聲雖輕,卻輕而易舉蓋過了四麵水聲,清晰地傳入耳中。夜玄殤目光不由一抬,但聽琴音似緩實急,飛揚錯落,七弦之下,風起雲湧,眼前飛流急響,仿若千裏疆場,兵行馬動,疾風浩瀚,狂沙博麵。夜玄殤性本狂放,感此殺伐之氣,當即以掌擊石,長聲吟道:“八千絕域兵馬摧,殺氣三時作陣雲!”
子昊麵帶微笑,輕輕垂眸,指下破冰濺玉,琴音曲調刹那鋒芒畢露,盡顯王者銳氣,夜玄殤側首傾聽,合目不語,身畔歸離劍卻忽地錚然輕鳴,如擊金玉。驀然間,他劍眉微揚,縱聲清嘯,嘯聲清越激昂,與那琴音相應相合,破雲直上。子昊催動玄通功法,琴音似入驚雲天峰,凜冽高絕,令人無法想象一根細弦之上如何竟能奏出這般驚心動魄的曲調。而夜玄殤嘯聲從容,亦是連綿不盡,充沛雄渾,重重疊疊竟似有風雷之聲,直震得山穀激蕩,回聲澎湃。
那嘯聲合了琴音,便好似二龍破雲,盤旋飛繞,出入雲海絕峰,子昊以九幽玄通禦琴,指下按弦引律遊刃有餘,卻不想夜玄殤內力居然如此強勢霸道,竟始終不衰不竭,與之平分秋色,心中平添幾分激賞,曲到絕處,忽然哈哈一笑,廣袖輕拂,弦上琴音風流雲散,漸趨雍容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