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與男人之間,一言已足,無須多說。子嬈伸手攬過韻兒道:“如有意外,我必保她無恙。”蘇陵雖知且蘭生還的希望已經極其渺茫,但夫妻情重,無論生死絕不能棄她不顧,決心已定,對他二人躬身一拜。這一拜,無聲無言,卻是舉國相托。夜玄殤點了點頭,蘇陵隨即轉身離帳,點起帳下精兵,全力向王域趕去。
一夜快馬行軍,第二日天將拂曉,昔國的軍隊便已尋到且蘭他們遇襲的山村。蘇陵傳令戰士四下搜索,放眼山野,但見四處草木狼藉,布滿了異獸的足跡糞便,不遠處一角村落,房屋坍塌過半,人煙絕跡,竟連半分活人的氣息也無。
他見此情景,心如火焚,沿著一路血跡打馬前奔,卻生怕在什麼地方看到妻子殘缺不全的屍骨。不料趕到村尾,忽見一輛馬車前站著數人,當中一女子白衣輕裘,雪膚花貌,不是且蘭卻又是誰?蘇陵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及勒馬,縱身向前掠出。且蘭原本正要上車,聽到馬蹄聲回頭看去,猛地見到丈夫,身子一晃,險些站立不住。
蘇陵搶到近前,一把將她攬住,顫聲道:“且蘭,且蘭是你嗎?”入手處伊人身子溫熱,呼吸輕淺,恍若此身入夢。
且蘭被他抱得險些喘不過氣來,心中卻柔情衝湧,淚盈於眶:“當然是我,你怎麼到了這裏?”蘇陵此刻也同時問道:“你是怎麼逃過鬼師的?”
兩人相視一笑,且蘭轉頭道:“是予先生救了我們。”
蘇陵這時才發現還有他人站在車旁,卻是青冥與幾個幸存的護衛。其中有個青衣人麵色淡淡,正轉身向他二人看來,想必便是且蘭說的救命恩人了。他放開且蘭,上前兜頭一揖,道:“多謝先生相救拙荊,蘇陵粉身碎骨亦難以為報!”
那人負手在後,不避不讓受了他一禮,笑道:“一向聽說昔王蘇陵遇事沉著,從容穩重,有泰山崩於麵前而色不變之定力,不想竟也是性情中人。”
蘇陵被他說得臉上微微一熱,但與且蘭目光對視,皆是真情流露。兩人經此大難,仿若隔世相逢,不約而同地伸手握住對方,千言萬語,都已不必再說。且蘭不知離司與韻兒是否脫險,原本便是打算盡快趕去軍營,打點了車馬準備啟程,此時遇上蘇陵,知她二人無恙,放下心來。但此地也不便多作耽擱,幾人略略敘話,仍是登車上路。
蘇陵派了一隊士兵快馬回去報信,自己帶大軍在後壓陣。昔國軍隊護衛著馬車,徐徐向北行去。這時蘇陵已知兒子早產誕生,憐愛妻子辛苦,百感交集,又聽且蘭細說予先生退敵、兒子拜師之事,當真既驚且喜。他一路上和予先生同車而行,隨興閑聊,發現此人胸中所學浩瀚如海,言辭談吐,見地不凡,不禁暗暗稱奇。而且不知為何,雖是萍水相逢,自己對他竟覺一見如故,莫名親近。
且蘭在旁聽他們談古說今,目光一直不曾離開予先生半分。這兩日她細心觀察,已知他臉上可能戴著十分精巧的人皮麵具,所以喜怒無形,莫可揣度,而且叫人無從推知他的身份。但是這人無論身形氣質都讓她感覺無比熟悉,若不是他雙目已盲……想到這裏,她心中忽然一念電閃,一時之間,呆呆地看著那雙空寂的眼眸,心中驚濤翻湧,幾難自持。
蘇陵正和予先生說話,見她臉色有些不對,關心地問道:“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予先生也微微轉頭,似乎看向這邊。且蘭雖然明知他看不見,卻仍舊覺得像是有道無形的目光,將自己心中所想透視無餘。便是這種感覺,曾經令她沉迷淪陷,幾難自拔,曾經令所有人甘心追隨,百死無悔。且蘭微微閉目,平靜了片刻,才輕聲對蘇陵道:“沒事,方才忽然有點頭暈。”
予先生聽她呼吸略促,輕輕拂袖,隨手搭上她腕脈。且蘭盯著他的手一動也不敢動,隻覺掌心冒汗,幾乎控製不住微微發顫。片刻後他收回手,淡聲道:“凝神調息,莫要多思多慮,勞心傷身。”
且蘭輕輕嗯了一聲,聽著那平淡口氣之中若有若無的關懷,眼中一熱,險些便落下淚來。她急忙轉開頭,過了一會兒,心緒才漸漸平靜。這時予先生閑談之間隨口問起了穆國的情況,且蘭微微抬眸,突然亦問蘇陵道:“先前聽你說是九公主救了韻兒回去,她這些年究竟怎樣,如今是與穆王在一起了嗎?”
蘇陵笑了笑道:“我當時聽說你出事,心亂如麻,也沒來得及細問,但看那情形,她與穆王情義如舊,更何況兩人已有了個差不多十歲的兒子,我琢磨著穆王恐怕很快便要冊立太子了。”
“穆王與九公主的兒子?”且蘭輕輕瞥了對麵一眼,又道,“那九公主……豈不是名正言順的穆國王後了?”
蘇陵道:“說來本該如此,當年公主失蹤,我們和穆王都尋了她好久,如今還是穆王有心,終將他們母子接了回來。那孩子好像名叫子羿,想必先前是隨母姓,眉眼間也與九公主甚是相像,但看舉止卻頗有其父風範。對了,說到這個,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且蘭聽他口氣頗為鄭重,奇怪道:“什麼事?”
蘇陵道:“我雖隻匆匆見了子羿一麵,但感覺那孩子很是不錯。我們與穆國一向交好,穆王與九公主也都是舊識……”
且蘭微笑著接口:“你想與穆國聯姻?”
蘇陵笑道:“你總是能猜到我的心思。昨日韻兒受了驚嚇,見到我時哭得跟淚人似的,誰都哄不好,但最後竟肯聽子羿的話。我見這兩個孩子似乎頗為投緣,所以才有此想法。”
且蘭垂眸思量:“這倒也不錯……”說著抬頭看向予先生:“先生覺得呢?”予先生卻沒有回答。且蘭見他麵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似乎根本沒有聽到自己說話,又叫了他一聲,他才驀然回神,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