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是高更回了巴黎,梵高進了醫院。這是1888年聖誕前後的事。弟弟從巴黎趕來善後,但不久癲狂又發了兩次,在鎮民的敵對壓力下,梵高同意搬到二十五公裏外聖瑞米鎮的聖保羅寺去療養。於是從1889年5月到次年5月,展開了梵高的聖瑞米時期。
他在山間那座修道院療養了整整一年,其間發病七次,長者達兩個月,短者約僅一周。清醒的日子他仍努力作畫,題材包括病院內景,以柏樹為主的院外風景,自畫像,等等,並且臨摹了倫勃朗、德拉克洛瓦、米勒、杜米埃等的三十幅作品。此時他創作不輟,固然是為繼續追求藝術,也是為了對抗病魔,借此自救。1890年1月,青年評論家奧裏葉(Albert aurier)在《法國水星雜誌》上發表短文,稱頌梵高的寫實精神和對於自然與真理的熱愛。同時西奧也生了一個男孩,並且追隨伯伯,取名文森特。3月間,梵高在阿羅所作的畫《紅葡萄園》在布魯塞爾的“二十人畫展”中售得四百法郎,買主是畫家之妹安娜·波克。這些好消息都令梵高振奮。同年5月,他北上巴黎。經西奧的安排,他去巴黎西北郊外三十公裏的小鎮奧維(Auvers-sure-Oi),接受嘉舍大夫(Dr.Pau- Fernandachet)的看顧。
奧維時期從1890年5月21日到7月29日,充滿了回聲、尾聲。梵高仍然打起精神勉力作畫,但是昔日在普羅旺斯的衝動卻已不再:畫麵鬆了下來,色彩與線條都不再奮昂掙紮了。餘勢依然可見——《嘉舍大夫像》《奧維教堂》《麥田群鴉》三幅為本期代表作,也都是公認的傑作。7月1日他曾去巴黎小住,探看弟弟、弟媳和侄兒文森特,並會見老友勞特累克與為他寫評的奧裏葉。回到奧維,他的無奈和憂傷有增無已,隻覺得心中的畫已經畫完,癲癇卻依然威脅著餘生,活下去隻有更拖累弟弟。7月27日下午,他在麥田裏舉槍自殺,彈入腰部,事後一路顛躓回到拉霧酒店。嘉舍大夫無法取出子彈。次日西奧聞耗趕來,守在哥哥的床邊。文森特並未顯得怎麼劇痛,反而靜靜抽他的煙鬥。第三天淩晨,他才死去。臨終的一句話,一說是“人間的苦難永無止境”,一說是“但願我現在能回家去”。
文森特·梵高是死了,但是兩兄弟的故事尚未完結。文森特死後,西奧悲傷過度,百事皆廢。他唯一關心的是如何宣揚哥哥的藝術,便去找奧裏葉,請他為文森特寫傳。奧裏葉欣然答應,尚未動筆,兩年後卻生傷寒夭亡,才二十七歲。西奧為了文森特的回顧展到處奔走,事情未成,卻和古伯畫店的雇主發生爭吵,憤然辭職。突然,他也精神失常起來。開始還隻是糊塗,後來瘋得厲害,不得不加囚禁。其間他一度清醒,太太帶他回去荷蘭,他又陷入深沉的抑鬱,不再恢複。1891年1月25日,哥哥死後還未滿半年,弟弟也隨之而去,葬於荷蘭,年才三十三歲。又過了二十三年,遺孀約翰娜讀《聖經》,看到這麼一句:“死時兩人也不分離”,乃將丈夫的屍體運去奧維,跟他哥哥葬在一起。
在現實生活上,西奧這一生全被哥哥連累,最後的十年,除了按月得寄一百五十法郎的津貼給哥哥之外,還不時要供應畫具、顏料及刊物之類。文森特寄給他的畫,都得保存、整理,並且求售。文森特對自己的信心,大半靠他的鼓舞來支持。文森特每次出事,也隻有等他迢迢奔去,善後一切。甚至在婚後加重了家累,也是如此。可是他受而甘之,從無怨言,甚至在哥哥身後,仍念念不忘為這位埋沒的天才傳後。這樣的弟弟啊哪裏去找?
天生梵高,把生命獻給藝術,又生西奧,把生命獻給哥哥。否則世上縱有梵高其人,必無梵高其畫。今日麵對《向日葵》和《星光夜》的神奇燦亮,全世界感動的觀眾,都要領西奧的一份情。
梵高的書信
梵高留給後世的兩樣東西,一是畫,二是信。他的畫不消說,早經公認為現代藝術的神品。他的信傳後的也有七百多封,傳記家可以從中發掘資料,考證日期,評論家可以探討思想和技巧的發展,一般讀者也可以從中摸到一顆敏感而體貼的熱心。像這麼親切的自白,在文藝史上成為重要文獻的,在梵高之前還有德拉克洛瓦的《日記》,之後則有勞倫斯的信劄。
梵高為人木訥,拙於言辭,卻勤於寫信,在現實的挫折與寂寞的壓力之下,把一腔情思都訴之函劄。傳說中的梵高,舉止唐突而情緒不穩,但是在信中他卻溫文爾雅,娓娓動人。七百五十多封信裏,寫給西奧的多達六百五十二封,足見他這弟弟真是他的第一知己。寂寞的人最需要的,是一隻關切的耳朵。在舉世背對著他的時候,幸有西奧的耳朵向他開放,否則在繪畫之外我們將少了一條直入他心靈的捷徑。其餘的約一百封則是寫給畫友與家人,計有給梵哈巴(Van Hasard)的五十八封、給貝爾納(Emile Bernard)的廿一封、給高更的一封、給妹妹維爾敏娜的二十三封。在阿羅時期梵高的畫質高而量多,平均每周畫三張。同時信也寫得最勤,平均每周寫兩封半。兩者相加,足見心智活動之盛。如果減去三次發狂住院的兩個多月,則清醒的日子就更忙碌了。
梵高的繪畫
書信雖然直說,卻是次產品與旁證。主產品當然是繪畫。那畫,不落言詮卻言之親切、懇切、痛切,廣義上也是一封信,不是寫給一個人,而是寫給全世界。
梵高一生匆匆,起步習畫又晚,創作隻得十年,比起提香或畢加索來,不到七分之一。但是這十年的貢獻,論質,不下於任何現代畫家,論量,就更形多產了。從1880年夏天到1890年夏天,整十年裏荷蘭(包括在比利時礦區與安特衛普)占五年半,法國僅得四年半。在法國時期,僅計油畫便有六百張以上。僅計狂疾發作到自殺的那一年半,產量竟逾三百張,更多的素描還不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