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明空回到家時已經很晚了，周以真也回去了，這是他考慮到自己重回一線多半不能按時下班，小蕊又已年長，便讓她晚上七八點鍾便可回去，不必等他。他輕輕的穿過走廊，小蕊的房門虛掩，裏麵透出微微的燈光，他突然生出一絲愧疚，輕輕推開房門，拉起踢到床下的被子替她蓋好，他盯著小蕊熟睡的麵龐，暗想今日之事如何向小蕊說起，忽聽房間裏什麼地方傳來極細微的窸窣之聲，循聲探去，聲音似是從牆角那裏傳出。
牆角擺放著小蕊的書桌，堆滿了書本文具，書包也扔在上麵，正中攤開著一個課本和一個作業本，上麵寫了幾行從課本上抄寫的文章段落，馬明空站在書桌前，側耳傾聽，房間裏除了小蕊均勻的鼾聲，再沒有聲響，忽然眼前一花，似是什麼動了一下，定睛細看，卻是書包口那裏什麼物事在裏麵拱了一下，他揭開書包翻蓋，過了片刻，一個拳頭大小方頭方腦的東西窸窸窣窣的爬了出來，在柔和的台燈燈光下，那物頭頂一陣轉動，似是在尋找什麼，忽的爬至作業本前停下，探出三根尖細的筆杆，在那作業本上分三行一齊書寫，筆跡竟和小蕊寫的一模一樣，一頁寫滿，便停下來橫著來回爬動，又發出吱吱聲，馬明空又是驚奇又是覺得有趣，猛地想起這學期開學，小蕊和他說起，有鑒於如今學生自小使用電子產品完成課業，學校發起了一個拾筆書寫活動，以提高各年級學生的紙麵書寫能力，這小小的東西莫不是小蕊拿來替自己寫字的？伸手將作業本翻到下一頁，那物停了叫聲，直撲上去，從第一行奮筆疾書，轉眼便將前方課本上的文章書寫完畢，末了，又寫上“八年級三班馬佳蕊”，分了一行，再寫上“家長馬明空”，馬明空見那“馬明空”三字和自己簽名別無二致，再也忍不住了，嗬嗬輕聲笑了起來。
“什麼事啊，老馬，”小蕊從床上半爬起來，睡眼惺忪的問道，轉瞬便似想起什麼，一聲長長的尖叫，赤腳跳將過來，一把將那物抓在懷裏，縮回床上，又氣又急的道：“你怎麼不敲門就進來？”
馬明空哭笑不得，問道：“這是什麼玩意兒？”
小蕊見他沒有發火，笑道：“這叫書蟲兒，不光會抄課文，還會畫手抄報，可能幹了。”
“還會模仿家長簽名，可能耐了。”馬明空把臉一沉。
“現在誰還手寫字，學校搞這些就是形式主義！”小蕊把心一橫，說道：“一篇課文一千多字，有這抄寫時間，不如多做些其它有意義的事情。”
馬明空這下可火了，走上前幾步，正要發話教訓她，卻見昏黃的光線下，她仰著頭一臉的倔強模樣，不由心裏一軟，歎了口氣，道：“它是怎麼來的？”
“石介彌送我的，我本不稀罕要，可他說是為了感謝我爸救了他爸，我才收下的，”小蕊換了一副委屈的模樣，想了想，又道：“對了，他還說，他們家這周末要舉辦一個家庭聚會，邀請你參加，好像是他爸的生日，每年都會舉辦，邀請函這兩天會寄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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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台廊榭、小橋流水、奇石翠竹、崖瀑荷潭，一派江南園林的氣象，馬明空卻很不自在，甚至有點後悔前來參加這個聚會，他應約赴會，原本想著能有空和石白皓聊聊霍浦飛，可石白皓除了和妻子在門口迎接他、寒暄了幾句之外，一直不見蹤影，而他對這個聚會上的其他人，一個都不認識，他在船廳中端坐了一會，聽著客人們的高談闊論，隻覺氣悶的很，便學著別人端著一杯酒，在長廊石徑中緩步慢行，目光卻隻在尋找石白皓。
這是一個名叫野市穀的小區，隻住著十來戶人家，馬明空依著路標穿過一個月洞門，向後麵的住宅走去，遠遠看見石白皓和一老者立在一戶門院前，似在爭論著什麼，他心中一動，躲在樹叢後慢慢靠了過去，隻聽那老者大聲道：“你瘋了，這個人什麼底細你不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孫董，”石白皓說道，他聲音不大，卻非常有力，字字清晰的傳入馬明空耳中：“唯有此，才能堵住世人悠悠之口。”
“你這是引狼入室，你若一意孤行，董事會不會坐視不管。”孫董的聲音越發激動。
“我是首席執行官，招聘一個員工並不需要董事會同意。”石白皓仍慢條斯理的說道。
孫董哼了一聲，搖了搖頭，似是平靜了下來，又道：“聽說你又想讓公司退出協會？”
“有什麼事，司南車自己去做，不必和其他公司糾纏不清。”
“沒有掣肘固然是好事，可是推動機器人民法總則這麼大的事情，我們一家總是聲音不夠，再說協會裏讚同我們的友商也是有的，雖說分量不夠，但投起票來也是算數的。”
“和機器人民法總則沒有關係，我沒想過要推動它。”
孫董似是吃了一驚，道：“這件事不是你自己搞起來的嗎？怎麼，現在推不動就撂攤子？你可別忘了，公司為這件事已經投入了多少人力和資源！”
“我沒忘，”石白皓應道，卻又沉默片刻，才接著道：“我不喜歡這個機器人民法總則，我會在合適的時間向董事會做出解釋。”
孫董長盯著他看了好半天，又籲了一口氣，才道：“公司希望你就霍浦飛的事發表一個簡短聲明，你拖拖拉拉的，為何不願意？”
“我和此事本無瓜葛，希望董事會不要做此地無銀三百兩的事情。”
孫董冷笑一聲，道：“有沒有瓜葛，你自己心裏還不清楚？”
石白皓再次陷入沉默，半響才說道：“我今天邀請了馬明空先生，一會我會當麵感謝他，然後說兩句澄清的話。”
“這樣也好，”孫董點了點頭，又道：“公司也是希望不要因這些小事帶來不必要的負麵輿論，”他歎了口氣，接著道：“公司對起跑線基金會的投資策略，董事會希望你能在下月的股東大會上予以澄清，裁員的事，弄得風風雨雨，我一早就警告過你，和政府合作的項目，總是要謹慎，外界的傳言很多，你要有個交代。”
“董事會無須擔心，股東隻在乎分紅，”石白皓冷冷的說道，他盯著孫董補了一句：“其實你們也是如此。”
“你......”孫董指著石白皓一時說不出話，好半晌才道：“好，這半年來，政府一再要求公司派人出席家政機器人安全聽證會，我一直替你擋著，你自己去吧。”說罷，摔手而去，馬明空在樹後聽了，暗暗稱奇，他知孫董口中的家政機器人安全聽證會，乃是因柯銳木墜樓案而起，卻總是被司南車公司以各種理由拖著延期，眼見孫董朝自己方向走來，急忙向不遠處的一個疊石假山後閃去，冷不防身後有人說道：“馬先生，你在這裏，我們到處找你！”
馬明空急忙回身，說話之人卻是一個女子，一身幹練的打扮，正是石白皓的妻子辛希雅，又見孫董和石白皓也聞聲向這裏走來，不覺有些尷尬，強笑道：“這裏好曲折，走著走著就迷路了。”
“晚宴就要開始了，我帶你回花隱廳吧。”辛希雅朝石、孫二人點點頭，領著馬明空返回那船廳，給他安排了一個座位便又匆匆離去，馬明空蒲一坐定，便有服務員遞上熱毛巾，端上一盞甜品湯，又在杯裏斟滿茶水，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他環顧四周，大廳裏已重新布置，擺放著八張大圓桌，十幾個年輕服務員貼牆站成一排候著，不時躍出幾個來到桌邊替客人服務，卻是井井有條。
“越高級的場所，越隻會用人類服務員，才顯得尊貴。”
馬明空吃了一驚，尋聲扭頭一看，說話之人正坐在自己身邊，幹瘦的臉上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嵌在深凹的眼窩裏，隻聽他又衝自己點頭笑道：“石白皓是機器人公司的老總，舉辦的宴會上卻沒有一個機器人，是不是很詭異？”
“也許是機器人見不得這些大場麵呢，”馬明空也笑道：“隻不知石先生從哪裏臨時找來這麼多服務員？”
那人摸了摸光禿禿的下巴，幹癟的嘴巴咧開笑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她們都是野市穀小區物業公司的，專為本小區的業主提供服務，以至於業主們家家都沒有購置機器人，是不是覺得不可思議？”見馬明空麵露疑惑之色，卻又話鋒一轉，笑道：“世上有兩種富人，一種是地主老財，恨不得人不吃不睡給他犁地幹活，一種是亨利·福特這樣的資本家，恨不得自家工人把自家造的汽車都買光，野市穀的富人們都不傻，都知道曆史學家說資本家體現了社會的進步，所以對這些服務員格外善良，我倒覺得地主老財們生不逢時，沒趕上有機器人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