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1 / 1)

1987年的夏天,我在新華書店裏買到了一本書,譯文出版社出版的《平原勇士》。書的作者碧昂斯是個美國人,曾經做過美聯社的記者,20世紀40年代在中國待過短暫的幾年。這本書的內容就取材於當時中國華北平原上的兩個人,一些故事。這本書在美國出版的時間是1950年的4月,而當它與中國的讀者見麵時,已經過去了37年。

書中講述了我舅舅們的故事,而且提到了我的母親,它立即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本書的主角不是我的母親,而是我那些個性張揚的舅舅們,我母親的名字被舅舅們的故事擠在某個角落,不留心是無法找到的。關於我母親,書中這樣寫道:

張如清,她遊蕩在張武厲與張武備的生活之外,也許,在那個特殊的時代,她的影子都是虛幻而不真實的,如草芥,塵埃。我見過這個匆匆地走進走出A城張家大院的年輕女人,她的臉上,仿佛永遠有著一種烙印,那烙印直到現在我還能夠想起來,無助而有些憤慨,她的麵孔在我的記憶中是灰色的,沒有任何的血色。

一個沒有血色的麵孔,當我想在這個異鄉人的文字中去拚湊出我母親年輕時的模樣時,我徒勞無功。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好像一直是那副蒼老的樣子,花白的頭發,皺紋爬滿麵龐,鬱悒的目光。

當我把書拿給年邁的母親看時,我發現,母親貪婪地捧著那本書,花了三天三夜閱讀,那本書薄薄的,書皮是暗紅色的,在黃昏或者清晨,那種顏色在光線之中,竟然有一種奇妙的令人感動的溫暖透出來。她的閱讀不時地被悠長的回憶所打斷,回憶在她的眼角化作淚水,緩慢地由濕變枯。那三天三夜,我的母親,重新回到了40年代。她蒼老的心,已經無法承受記憶的紛至遝來。萬籟俱寂的夜晚,母親的屋中仍然亮著燈,我數次走進去,走近母親,想讓她停止閱讀。我幾乎聽不到她的呼吸,但是她的目光卻牢牢地凝固在書上。

第二年,我懷揣著那本書,也懷揣著我母親的記憶,回到了A城,我母親的城市。陌生的城市隱匿在陰雨和灰暗的綠樹之中,時光流轉,四十多年,城市已經麵目全非,但相對於母親,它始終保持著一個模樣,時間永遠停留在四十多年前,A城也永遠散發著腐朽的味道,像是一麵恥辱的鏡子,懸掛在母親的麵前,仿佛鏡子裏的那個人,赤裸著身體,在向世人炫耀著自己的舞蹈。我的母親,張如清,在那個多雨的年份裏,終於走完了她悠長而痛苦的一生,在她68歲生日那天,打破了那麵鏡子,把自己躲藏在了繁華而喧鬧的城市之下。從那以後,她再也看不到鏡子中的自己,再也不用理會赤裸身體舞蹈的那個人是不是自己,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探聽自己虛弱的呼吸來自何處。

43年以來,我的母親,始終被虛妄的病痛折磨著,頭痛病反複發作,脆弱的神經屢屢踏上記憶的坦途。在疼痛的陪伴下,腦子中頑固地閃現著一個村莊和一座城市的零星畫麵——樹木、房屋、田地、男人、女人、槍炮、血腥、仇恨、風化,還有高高的塔……她努力地用盡自己全部生命的力氣,去拚湊出一個完整的村莊,一個完整的城市。生命的最後43年,是垂死和彌留的43年。我的母親,用漫長而痛苦的時間才完成了她最後的一口深呼吸。43年,對於飽經滄桑的母親來說,就像是一年,或者一天,它漫長而短暫。漫長隻能使母親感受到時間帶給她的身體的變化,皮膚鬆弛,視力下降,行動遲緩……而相對於她的心靈與精神而言,卻是短暫的,這使母親痛苦不堪,她遲遲地無法從那個村莊,那座城市的陰影中走出來。最後的43年,母親的思維始終停留在某個特定的時間段裏,她的回憶,她的言談,她的呼吸,都充滿著一些混亂和不安。在生命的最後時日裏,我的母親,經常能看到自己遊蕩在這兩地之間,那是她虛緲的身體與靈魂。甚至,在回到從前的虛幻之中,我的母親,都無法分清自己的身份,有時候她是一個女人;有時候則是一個男人;在某個早晨,她成了一個老人;到了黃昏,她可能變成了一個孩子;或悲愴如一個戰士,或沉靜如一個嬰兒……

這就是母親,耗盡43年的時間,用她脆弱的心靈,帶給我們的那座令人羞辱的城市,那個悲傷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