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卻對這個家深惡痛絕。嘔吐時常侵襲,如同感冒。她找不到黃永年了,他好像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她到過黃永年的家,他的父母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傷悲皮膚一樣跟隨著他們。黃永年的父親,一個精明的糧店老板,他斷言黃永年的消失與他腦子裏不切實際的想法有關,他說:“沒有人知道他腦子裏在想什麼。他的想法天真而不可靠,他是我們家族的叛徒,變節者,我們家族裏從來都是正兒八經的老實人,隻知道如何掙錢養活自己的家。再者說,那些國家呀,民族呀,戰爭呀,占領呀,淪陷呀,和你有什麼關係?”
我母親張如清又感到了胃裏的翻滾,眼前的糧店老板,根本無法和年輕氣盛的黃永年聯係在一起,維係他們之間關係的也許隻是幻覺。
糧店老板說,黃永年是從張家婚禮之後第二天的夜晚失蹤的。“失蹤?他玩得什麼鬼花樣。我恨這個社會,可是我不會拋棄它,也不會被拋棄,這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要做的事情,他要學會立足,學會忍耐,學會生存。幻想,能有什麼好果子吃?”按照他的說法。婚禮後的第三天早晨,家裏人發現黃永年不辭而別了,沒有留下任何的線索,信件,字條,“什麼也沒有。他到底要幹什麼?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折磨我們,還要折磨我們多久?”糧店老板憤恨地說。黃永年不打招呼就離家出走,在給父母留下悲傷的同時,也給他們留下了怨氣、不解、疑惑和憤怒。
“也許他隻是去了某個地方,來不及向你們說明原因,過幾天他會回來的,會的。”說完這句安慰和冠冕堂皇的話,我母親張如清奔出了糧店,跑到糧店外麵的大街上,嘔吐不止。
婚禮,成了黃永年失蹤前最後的一個疑點。在嘔吐不時陪伴之下的張如清,我的虛弱不堪的母親,她試圖努力地去回憶婚禮前後有關黃永年的一切。可是嘔吐讓她的記憶出現了阻隔,出現了斷裂,她隻能記起自己在那個特殊日子裏難受的樣子,以及嘔吐時難聞的氣味。她隱約感覺到了一雙眼睛的存在,那雙眼睛就是她的二哥張武厲。是的,發出邀請的正是A城駐防三營營長張武厲。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酒,或者沒有喝酒。我沒有去注意他。他隻是婚禮上一個普通的來賓。那天來了太多的人,大廳裏很亂,我要維持好秩序,要有那麼多的人需要我去注意。即使如此,不還是沒有做到善始善終嗎?”張武厲這樣回答自己妹妹的提問,他顯得十分無辜,“總之,這是一次失敗的婚禮。隻有失意者。”
“你看到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嗎?”
“沒有。”
二哥的話令母親將信將疑。
張武厲接著說:“你不要心存幻想,我對那個年輕人沒有什麼好印象,他脆弱,衝動,天真得像個孩子。”
母親從二哥毫無表情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端倪,無助、虛脫,緊緊地抓著她的心,她能做的隻有一點——等待,等待黃永年的突然現身。南門大街是她等待的一個地點。那是三天之後的上午,陰天,樹影顯得很鬼祟。張如清不停地看表,不停地看著東邊的路口,這是一條自東向西的大街,寬約15米。A城主要的商埠都集中在大街兩旁,和陽光投射的方向一致,大街會向西延伸,能夠來到A城市府門前。以前那是一處前清從三品協領的府宅,如今,張家大少爺A城副市長張武通每天都會從那裏進出。快來呀!快來呀!母親焦急地在內心說道。南門大街,車水馬龍,沒有絲毫異樣。漸漸地,母親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懷疑記憶中黃永年所說的遊行是不是在這一天,這一刻。她盼著遊行能夠照常進行,那是她唯一能夠盼到黃永年的方式。可是,等待有時候是難熬和痛苦的,尤其是沒有任何結果。南門大街,如同無數個上午,一切照舊。遊行並沒有如期而至,一直到中午,焦急的母親沒有等來遊行,沒有等來黃永年,卻看到了自己的二哥張武厲,他坐在一輛軍用敞篷吉普車上,後麵是一排荷槍實彈的士兵,他們列隊而來,驚擾了南門大街正常的秩序,百姓紛紛躲避。張武厲的汽車來到母親身邊,發出刺耳的聲音停了下來,他問道:“你在這裏幹嗎?”
張如清回答:“買報紙。你呢?”
“路過。”張武厲說。
兩個似是而非的答案。
3.聲音
聲音。記憶中的母親,側耳細聽。
視線投向西方,越過太行,越過河流與大漠,越過寬闊的版圖,遙遠的歐洲大陸那一年正承受著同樣的災難。一個留著小胡子的叫希特勒的男人,把整個歐洲大陸當成了自己的後花園,隨意地采摘著,北歐國家挪威和丹麥成了兩個涼爽而輕鬆的果實。整個世界都聽到了這個男人咀嚼果實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