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澀好像一直伴隨著A城。已經擁有三百年曆史的A城,因為其特殊的重要戰略要衝地位,曆史上從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A城,好像永遠處於爭鬥——易主——再爭鬥——再易主的循環往複之中。它從來沒有屬於過A城自己,有時候它在權貴和皇室之間徘徊,有時候它被軍閥占領;有時候它成為一座恐怖的空城,有時候又奢華得像是一個迷宮;有時候它會讓男人留著長長的辮子,女人們一律裹成小腳,有時候土匪會在城中心進行殺戮。在短暫的時刻中,它好像與人民這樣的字眼接近過,表麵上它是一個真實的城市,比如闖王的將領張獻忠進城的那一刻。一瞬,僅僅是一瞬,人民這個字眼便隨風而逝。因為隨之而來的女人悲痛的哭號像是風一樣從城中掠過。還會有一些時刻,它總會讓人民看到希望,看到城市仿佛在人民的手裏,如果沒有希望,我相信A城早就不存在了。是的,它仍然在華北的大地上,如今,它離人民更加遙遠。A城,寬闊的街道和濃鬱的樹木,都飄散著異國的空氣。羞澀,是的,它在A城的角落裏沉睡。但是另外一個羞澀的男人就要蘇醒了。他必須出現了。他像是一個沉睡了多年的嬰兒,真的要開始生長了,他開始遠離童年,少年,向青年和成年進發,他的憤恨隨著胡須在拚命地向外鑽,他已經迫不及待了。
他在山林中,在空氣中,在高高的青紗帳中,在彎彎曲曲的河流中,在平原的每個角落,在風中。他開始伸展自己的身體和臂膀,他似乎聽到了骨節生長的聲音,聽到心髒一聲緊似一聲的跳動,聽到頭發憤怒地向上攀登,聽到胸膛中風的流動。
從鼻子中流出的血打濕了張武備逃離的路途。夜晚顯得沉重而悠長。東清灣不眠的夜晚,加重了他內心的膽怯和不安,當堅強的父親,在那個令人神傷的傍晚披著殘陽歸來時,父親,一個高大的形象就從他的腦海裏消失了。羞澀,在夜晚像是黑暗一樣濃重,他躲在暗處,看著石屋在淡淡的月光中慢慢地變得模糊起來,而父親,已經不甚清晰的麵龐和不甚高大的身影,此時仿佛仍在嘲笑和譏諷著他。在後來無數的夜晚,他都會頭枕著槍,仰望浩渺的星空,追憶著自己如神話般的父親。父親的形象卻總是那麼支離破碎。父親帶領東清灣擊退來自西山的土匪;父親站在洪水肆虐的夏季,對充滿恐懼的鄉親們說,沒關係,我就是你們的船;父親把手一揮,說道,那就是我們的土地,於是,荒漠上長出了糧食。羞澀在那個夜晚被莫名的驚悸和擔憂擠得無影無蹤,父親也似乎倒在了洪水之中,那個夜晚,和東清灣相比,逃離的張武備其實已經摒棄了父親偉岸而無法擺脫的影子,對他來說,逃離反而是一種無比愉悅的解脫,血、羞澀,在太陽出來的那一刻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了。他不停地奔跑,忘記了疲憊。陽光與黑暗交替著向後退去。他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他孱弱的身體終於無法承受不停奔襲的負擔,重重地倒在一片麥地之中,對著還有些陰涼的陽光,深深地吸了口氣,他流下了熱淚,大叫了一聲,父親!
那是他成年之前的最後一次流下眼淚。眼淚既是他對父親以往輝煌人生的最後的敬禮,也是對父親行為的羞澀的表現。他痛恨父親的消失,痛恨一個強悍父親的隱蔽。從那個夜晚開始,他開始踏上了漫長的尋找父親的路程。父親,一個意義重大的名稱開始在他的身體裏複蘇,他能感覺到身體的灼熱,能感覺到自己站到洪水之中的自豪與光榮。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當他打響了第一槍,當他俘獲了第一個日軍,他已經與父親的生命重合了。
在長達四年的時間裏,這個叫張武備的男人,生活在人們的傳說之中,他的名字張武備已經漸漸地被人們淡忘了,人們叫他龍隊長。
羞澀,並沒有悄悄地離開。相反,日複一日,羞澀成了他標誌性的氣質,在被人們無數次的傳頌之中,他羞澀的麵龐時常被人們提起:“一說到死亡,說到女人,說到東清灣,說到監獄,說到他們無法自由呼吸的土地,他長長的頭發也遮掩不住內心的羞澀,他的臉像是孩子犯了錯誤似的紅起來。”
“那麼,他並不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人?”
“不,恰恰相反。但是羞澀,如同他的皮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