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武備如同蛻變的蟬,一點點地清晰起來,並非來自於馬蹄的印跡,而是一些風一樣流傳的故事。騎在馬背上的張武備,在傳言中變得越來越強大,越來越像一個從古代戰場上歸來的武士。張武厲時常會在夜裏看到那個兄弟禦風而來的情景,陌生而令他顫抖。他不清楚,為何那個鄉下的兄弟會變化多端,會有如此匪夷所思的驚人之舉。難道是因為仇恨,難道是因為他對另外一種身份的迷戀?
而在那年冬天,張武備的隊伍已經不再隻有他和如影隨形的薑小紅。五個人,十個人,一直到三十六個人,初具規模的遊擊隊神出鬼沒,開始在大平原上播撒他們日漸響亮的名聲。龍隊長使雙槍,騎雪青馬,著皂衣,威風凜凜。但是在龍隊長的內心,有一個無法公開的秘密始終折磨著他——羞澀。羞澀就是他的內心,就是他的外衣,就是他對世界的認知。擁有一個新鮮名字下的身份——龍隊長,對於那樣一個年輕的男人已經不那麼重要了,羞澀在他身體裏如蓬勃的春天,一天天壯大。他開始對鮮血充滿了羞澀。鮮血,是的,那是戰爭的必需品,是戰爭最直接的外觀。鮮血的味道不僅僅是血腥,還有辛辣、嗆人的鼻息。最早對鮮血的羞澀是由於薑小紅的負傷。他們往往率性而為,他們會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對一個不可能的目標展開攻勢。
農曆九月十六的淩晨時分,天氣已經變得有些寒冷,馬蹄敲擊地麵的聲音清脆地鋪展開,慢慢地使柔軟的土地變得堅硬。夜色像是紗一樣披在行色匆匆的馬隊上,恍如一個夢境才剛剛開始。從張武備側頭張望的眼裏看到的還模糊不清的英武的影子是薑小紅。她騎在馬上的樣子鎮定自若。薑小紅總是伴在他的右邊,一左一右,他們的打扮、穿著幾乎一樣,皂衣、雪青馬、灰色的帽子。在夜色之中,張武備甚至真的有一種幻覺,那個叫薑小紅的影子就是自己。他綿細的內心過多地考慮的是那個自己的影子,但是對於即將到來的一場場麵不大的激戰卻知之甚少,甚或有一些小小的擔憂。他們襲擊的目標與他們真實的作戰能力相差太遠,以至於在若幹天後,有些隊員在想到那個晚上匆匆的戰鬥時,仍然有一種處於虛幻夢境的感覺。絕大多數人的感覺在那個寒冷的夜晚霧氣一樣地鋪散開來,彌漫了他們激憤的心。他們的目標在他們內心已經刺眼地豎立很久,它陰冷而凶惡。那個夜晚,當目標仍然在不遠處沉睡時,其實,他們已經看到了它,那個在他們心中早就有的監獄,日本人的監獄。是的,正是因為內心的仇恨,誇大了他們的想象,所以龍隊長早早地就以為已經到達了目標之地。龍隊長最早感受到了來自於監獄的壓力,他的大腦突然間出現了一片空白,白茫茫的顏色使得他的思想中缺少了薑小紅的影子,他忘記了出發前薑小紅的叮囑,忘記了他們所要攻打的目標的嚴酷性。他舉起了手槍,對著紗一樣的夜空胡亂開了一槍。於是,槍聲大作,遊擊隊員們開始向監獄的方向胡亂地開槍,胡亂地扔手榴彈。而監獄在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著不盡相同的方向。倉皇的槍聲,交織成一個混亂的網。仿佛有一群螞蚱從睡夢中驚醒。而遠處的監獄在夜晚的深處漸漸地蘇醒,開始有裝甲車從幽黑的院子裏衝出來,一場黎明前的交戰打破了鄉村的寧靜。
薑小紅就是在那場毫無準備的交戰中身負重傷的,一顆子彈從她的胸口穿過,鮮血把龍隊長張武備的衣服浸透,血液甚至染紅了他胯下的戰馬。他能感覺到,他懷中的薑小紅的呼吸在一點點地減弱,她的眼睛在晨曦之中疲憊得無法睜開。他不停地呼喊著她的名字。那匹俊逸的雪青馬,在很久之後,仍然認為鮮血的味道就是它亢奮的糧食,它會昂起挺拔的頭顱發出劃破黎明的嘶叫。戰馬,戰馬!龍隊長憂慮地撫摸著雪青馬的鬃毛,小心翼翼地安慰它,我們到家了,我們到家了。那個時候,張武備的內心已經被薑小紅的鮮血封閉。他和雪青馬的亢奮截然相反,那個夜晚之後,他開始拒絕鮮血,對鮮血的味道有過激的反應,比如舌頭的僵直,聲音會隨之埋沒在他羞怯的內心深處。還有另外一種說法也頗費思量,那個說法在極窄的通道裏穿行,就是運行在麥管裏的微風,沒有人會留意它的。說法比較曖昧,充滿對龍隊長戰鬥能力的質疑。說法中的龍隊長似乎忘記了他們將要去完成的一個不可能的任務,在黑暗即將退去的那個淩晨,張武備在那個說法中更像是一個盲目而缺乏信心的武士,他忘記了準確的目標,忘記了薑小紅的囑托,忘記了跟隨在左右的遊擊隊員們,他看到的可能隻有自己內心的不安和緊張,所以他擅自在不恰當的時機舉起了手槍。那個時候,目標中的監獄還在遙遠的黑暗中沉睡不醒。張武備,或者龍隊長,似乎也在某個被賦予的形象中沉睡不醒,他貿然地感覺到了馬匹的心跳,感覺到了大地的顫抖,他舉起了槍,匆匆地開了一槍。淡淡的夜色之中,他舉槍的動作被誇大了,仿佛人們看到的隻是一隻粗壯的胳膊,而不是一支槍,槍聲使一場提前預知的戰鬥莫名其妙地半途而廢了。他盲目的指揮中斷了所有人在心中鼓蕩起來的勇氣,突然的槍聲除了誤傷了離他最近的薑小紅之外,沒有任何的效果。在白晝來臨之前,龍之隊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是把受傷的薑小紅解救回駐地。說法中並沒有敵方出現,也許敵方出現時,曾經慌亂的地方早就人去田空。後一種說法隻是在小範圍內流傳,而且,在那之後不久,那個傳誦這個說法的人就消失了。所以這種說法隻是短暫地存在過,沒有人真正地去追究,也沒有人真正地相信。在華北,在東清灣方圓百裏的地方,龍隊長是一個不容置疑和玷汙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