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 / 3)

當夜色漸漸濃洌,像是四處逃散的墨,張彩芸便從張家大院裏出來,挨家挨戶地走訪。她匆忙的身影是東清灣夜色中最令人眼花繚亂的風景,月光下還能看到她的影子,她與房屋、樹、一隻安靜的狗、屹立不動的草垛之間是一幅對立的畫麵,所有的場景都像是她的布景。她的聲音,把東清灣的夜色搗得碎碎的,在每個人心頭蕩漾。她告訴人們,聲音是每個人的本能和天生的權利,他們不應該輕易地放棄。她邀請他們去張家大院,參加她的發聲學習班。所有的人,他們會用表情來表達他們的意見,微笑,迷茫,或者思索,那些豐沛的表情,使得他們的肌肉看上去還沒有那麼僵硬。“聲音,”張彩芸激昂地對姐姐說,“並沒有從他們的身體裏和思想中消失,你隻要看看他們的表情就知道了。總有一天,它會像是微笑那樣自然地流露出來,到那個時候,就會覺得我今天的努力有多可笑。”

但是收效甚微,張家大院,一個關於聲音的學習班仍然顯得冷清而寂寞。令張彩芸感到奇怪的是,在夜色蒙蒙之中,她明明看到的是微笑。她的疑惑直到有一天夜晚才得到答案。她看到了姐姐張彩妮,那是她在重新返回張青林家的路上。走在去往其他人家的路上,張彩芸突然想到剛才在張青林家聽到了某些異樣的聲音,那個細微的聲音像是在召喚,或者是呻吟,在萬籟俱寂的夜晚,那聲音越來越大地回響在她的耳邊,仿佛,她的眼前,已經出現了除她、小黃和姐姐之外,另一個人說話的形象。腦子中的形象大大地鼓舞著她,她感覺自己的腳步都輕快起來,像是飛一樣,她急於要重新趕回到張青林家,要確認一下,自己的這種感覺並不是幻覺。

在張青林家的門口她碰到了姐姐張彩妮,姐姐慌慌張張地想要躲閃她,卻撞到了她的身上。月光中的姐姐語無倫次的表現隻是後來才引起她的懷疑,而當時的她完全沉浸在有人說話的那個場景之中,她滿腦子是聲音,人說話的聲音,那些令人陌生而又親切的聲音,久違了的聲音。躺在寧靜的夜晚之中的張彩芸有時候會被一些奇特的念頭驚醒,她擔心,如果長此以往,自己是不是也會回到以前的狀態,變得與他們一樣,成為一個沉默的人。她有些害怕,雖然那害怕隨後就被她堅決地否定了,一旦那念頭出來,另一個人就會在她的思想中慢慢地浮出來,老楊,他總是批評她各種不合時宜而落後的念頭。

姐姐說:“啊,我來借火柴。黑暗真是很漫長呀。”她就這樣迫不及待地離開了。而張彩芸,顧不得被姐姐撞過的疼痛,她推開張青林家的院門就闖了進去。張青林顯然對她的去而複返感到了驚奇,他的動作顯得遲疑而緩慢。他的手裏,還抓著一個掃把。張彩芸急促的呼吸暴露了她內心的激動,她問張青林:“有人說話了,我聽到了。剛才我在你家的時候有人說話了。”張青林低矮的屋子裏,沒有點燈,那是個月光皎潔的夜晚,月光把他的臉照得很清楚,甚至放大了他的表情,他的目光憂鬱、困頓。

“我聽到了。”張彩芸並沒有去追究他的表情,她越過張青林,徑直向屋內走,她破例擰亮了手電,那是老楊送給他的禮物,那是他的戰利品,據說是個美國貨。手電的光一下子就打散了月光中張青林的表情,他複雜的目光與肌肉交叉著。而月光頃刻間黯淡了下來。屋子隨著那一束炫目的光而變得輕俏起來,像是一艘船,搖晃的感覺。張彩芸的步伐很快,轉眼間就把屋子裏轉了個遍,最後她停在了屋子西牆角的一張椅子前,光柱打在一個婦女的臉上。臉上布滿了驚恐,那是張青林的老婆,她張開的嘴巴,稀疏的牙齒很明顯。

“是你。一定是你。剛才,我在的時候,一定是你。”張彩芸興奮地說著,她幾乎是手舞足蹈,“你剛才說話了。你說什麼了?”

張青林的老婆,臉來回躲閃著那強烈的光柱,身體搖晃著,驚恐有增無減。她聽到了聲音,但事與願違的是,那聲音並不是從她的嘴裏發出來的,而是椅子,那張破舊的椅子發出來的,隨著她身體的扭動,椅子發出了吱吱扭扭的聲音。那聲音難聽而刺耳。張彩芸伸出另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她想讓婦女安靜下來,想讓那種聲音靜止下來,她期待著的是一種她喜歡和熟悉的聲音,自然和親切,而不是椅子。可惡的椅子!但是沒有,那個月光如水銀般的夜晚,聲音並沒有令人欣喜地到來,張青林,抓住了張彩芸的左胳膊,製止了她對自己老婆的暴力。他手上的力氣太大了,張彩芸不得不鬆開了手。她重新打量了一下張青林的老婆,她坐在椅子上瑟瑟發抖呢,汗珠從頭發裏偷偷地冒出來。她轉過臉來,看了看有些猙獰的張青林,解釋道:“我沒對她做什麼。我隻是想聽她重新說點什麼。”張青林搖了搖頭。張彩芸仍不死心,“你真的確定,她沒有說什麼嗎?或者隻是呻吟了一聲?”張青林開始有些煩躁不安,他張開雙手,把張彩芸向外推,他真有一股子蠻力氣,很快就把張彩芸推到了屋外。手電筒也在他推搡的過程中掉到了什麼地方,光亮的突然消失使屋子裏的黑暗更加的突出,月光也無濟於事。張青林還不至於那麼莽撞,他返回到屋子裏,找到了手電,他把手電塞到張彩芸的手上,跑回屋,咣當一聲關上了門。張彩芸用手電照了一下關得死死的門,她像是一下子掉到了黑暗的深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