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3)

“啊。”他說。他繼續眺望不可能看到的遠方,突然轉換了話題問,“你說,石匠們什麼時候能夠走出平原?”

薑小紅愣了愣:“一個月?也許時間更短。”

她默默地脫掉了紫色的旗袍,沒有鏡子,她根本看不到鏡子中自己的模樣。

但是能看到她的真實模樣的那個年輕女人,她並不喜歡。幾天之後,也就是石匠們出發去尋找一座山峰的一周之後,女記者丁昭珂來到了秘密叢林。這一次,女記者不是獨自一人,和她一起的還有一個金發碧眼的美國女人。女記者嘴唇幹澀,隻說了一句:“我要喝水。”便暈倒在地。醒來後她訴說了自己饑渴的原因,在路上她們遇到了一個石匠,因為連夜的奔波,石匠昏倒在路邊的草叢中。當蘇醒的石匠向她們訴說著如此辛苦的理由時,她們毫不猶豫地把隨身攜帶的所有食品和水都給了石匠。她問石匠,如果沒有找到那樣一座山峰,怎麼辦?石匠自信地說,世界上一定有這樣的山峰存在,就是到死,也要找到。石匠臨別時斬釘截鐵地說,也許我一輩子的生命都要獻給這樣一項事業,找到那座山峰,然後終生在那裏雕刻,我今生無悔。在叢林之中,張武備的麵孔不如山岡時那麼明亮,婆娑的樹影映在他的臉上,笑意盈盈。他看了一眼那個個子高高、健壯的美國女人,轉頭對丁昭珂說:“我在A城裏沒有找到你。”

“我去了北平。”

丁記者決定在這裏多待一些日子,在北平時她和美聯社的記者碧昂斯談了整整三天,她告訴張武備:“我向她談起了兩個人,一個是你,另一個是你的叔伯兄弟張武厲。她對你們倆的故事非常感興趣,一個是遊擊隊隊長,一個是和日本人合作的軍人。你們同為一個姓氏,卻為不同的信仰而戰。她聽了你們的故事,非常激動和迫切地想要見到你。”

“見我幹什麼?這沒美國人什麼事。”張武備茫然不解。

碧昂斯比丁昭珂的精神頭要大得多,她左顧右盼,一點也沒有疲憊之意。她友好地衝張武備點著頭。

丁昭珂搖搖頭:“戰爭是全人類的事。不隻是我們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災難。每個有正義感的人都會為此痛心疾首的。碧昂斯也一樣,她不想這場戰爭給我們帶來災難,她要了解,在這場戰爭中,我們自己都在做什麼。你,還有你的兄弟。兩個截然相反的人,可以成為書中的兩個人物。這個任務,我要和她一起完成。”

“書中的人物。”張武備默念著,“你們會把我寫成什麼樣子?”

“真實的樣子。”丁昭珂說。

立誌要把真實的張武備寫進曆史的兩個女人,從此成了遊擊隊中的成員,張武備讓遊擊隊員們為她們搭起了茅草房,緊鄰著張武備和薑小紅。她們與遊擊隊員們同吃同住。叫做碧昂斯的美國記者,蹩腳的漢語給叢林帶來了許多的歡樂。碧昂斯給他們居住的叢林起了一個美國名字:得克薩斯。張武備也送給她一個中國名字:張穀雨。因為她們到來的那一天正是穀雨季節。美國女記者非常喜歡她的中國名字,她讓丁昭珂教會她那三個字的寫法,每天蹲在地上,用一個樹枝練習著。當人們叫她的名字“穀雨”時,她都會大聲地答應著:“到。”她那帶有美國口音的漢語,就像是林子中一個不知名的鳥兒。

1944年在美國出版的《平原勇士》中,這樣寫道:

叢林中的生活艱苦而甜蜜。每天天一亮,我都能從窗戶裏看到那個神情堅定的男人,別人都叫他隊長。他是個真正的農民,有時候他會種些蔬菜。他又是個獵人,我親自看到他打獵時的樣子,一隻兔子,或者一頭凶猛的野豬。獵殺野豬時,我看到了他內心深處的柔軟和憐憫。野豬被他們打了九槍才轟然倒地,它喘息著,掙紮著,身體痛苦地抖動著。他把奄奄一息的野豬的眼睛蒙上,讓別人近距離地給了它致命的一槍。如果不是這場戰爭,他很可能是一個很好的獵手。

那本書直到1987年才有了中譯本,在那本後來風靡一時的書裏,有一個章節裏特別寫到了薑小紅:

他們住在一個茅草屋裏,卻並不是夫妻。薑小紅是個很特別也很奇怪的女人。說她是女人並不是很準確,她的打扮,說話的語氣,走路的姿勢,打槍時的神情,都儼然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男人。那次獵殺野豬的行動中,開最後一槍的就是她,一個英姿颯爽的遊擊隊副隊長。有一個細節在若幹年後都困擾著我,那就是薑小紅的旗袍。旗袍是中國女人的最愛,也是最能表現一個女人成熟魅力的標誌。沒有人會想到,這樣一個風風火火的人,也會珍藏著一件旗袍。那件旗袍好像蘊藏著一個秘密。似乎與愛情有關,我觀察過她的眼神。她冷冰冰的目光,偶爾會閃現那麼一點溫柔,那就是在看龍隊長時。目光中還透露著一絲的幽怨。我感覺到,龍隊長似乎也和大家一樣,並沒有把她當成一個女人,他和她,他們之間的關係令人有些疑惑。看上去,薑小紅更像是那個遊擊隊的靈魂。龍隊長所有的決定,似乎都與她有關。那件紫色的旗袍,我隻看到過一眼。她把旗袍拿到了我和丁的茅屋裏,她穿給我們看。那件紫色的旗袍穿在她的身上,確實有些不倫不類,但仍然能夠襯托出她作為一個女人的風采,她完全變了一個人,既有遊擊隊員的冷峻,又多了一絲的嫵媚。可是她卻流了淚。淚水滴在了旗袍上,順著光滑的絲綢快速地滑落下去。她傷心地說:所有人都忘記了我是一個女人,連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