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武備的靈魂,仍然飄蕩在高高的塔上。在長達數月的時間裏,張武厲時常能看到自己的堂兄弟。第一次是在一個夜晚,他看到張武備從塔的某一層探出身來,手裏舉著一支長槍。他本能地趴在了地上,他再抬頭向塔上張望時,卻什麼也沒有看到。張武厲仍然不放心,他掏出槍,拿著手電,警惕地向塔上攀登。當他大汗淋漓、失望地從塔上下來,再回頭向塔上望去,張武備居然再次挑釁地從塔的某一層探出了身。他再次跑上去,仍然一無所獲。如是三次。當張武厲已經累得虛脫時,他再也沒有了向塔上張望的力氣了。不僅僅是夜晚,就算是陽光燦爛,他也能看到從塔上探出身來的張武備。張武備好像隨時都要拿槍指著他。張武厲魂飛魄散。所以,他盡量地避免自己抬頭向塔上張望。即使在離家很遠的地方,他的目光也在躲避著玲瓏塔。那座塔像是他獨自的瘟疫。從那個時候起,他也開始憎惡那座塔。那座塔也頭一次攪擾了他並不踏實的睡眠,出現在了他的夢境中。
實際上,在A城的城外,張洪儒有過一次尋找到張武備魂靈的最佳時機,但是被他毅然決然地放棄了。他和他的大哥張洪庭有過一次短暫的會麵。張洪庭從城裏急匆匆地趕來,他也為自己弟弟突然年輕了的容顏而大為驚訝,他說:“我聽說你躲在黑屋子裏煉長生不老的仙丹呢?果真?”
張洪儒沒有正麵回答大哥的問話,“我是來找武備的。”
“我勸過他。可是他不聽我的。”張洪庭無奈地說,“我勸說讓他歸降。戰場上不就是這樣嗎,勝者王侯敗者賊。大丈夫當能屈能伸,隻伸而不屈不算什麼大丈夫。可是他不聽我的。”
“他隻聽從他的內心。”張洪儒說。
他們的談話仍然是不歡而散。張洪儒謝絕了邀他進城的美意,他說,那個城市從來不是我們的。
張洪庭指給弟弟看那座塔,他有點興奮地說:“還有一層,隻要有一層它就建成了,高度會達到85米。它會是方圓數百裏之內最高的建築。張家的祖宗會供奉在最頂端,他們可以高瞻遠矚,胸懷廣闊,前知五百年,後看五百年。”他還邀請自己的弟弟登塔遠眺。
張洪儒抬頭看了看那座塔。“上麵有濃重的妖氣。”正是這句話,讓張洪庭勃然大怒,他憤恨地告別了自己的弟弟,他告誡弟弟說:“你永遠不知道,站在高處的胸襟。”
那是一次不算成功的招魂之旅。張武備的魂靈仍然在玲瓏塔上遊蕩。當次年的春天他們返回時,他們聽到了從A城傳來的密集的槍炮聲。那是一個仍然信心飽滿的隊伍。隻是他們看到,張洪儒,在短短的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容貌迅速地重新蒼老了,那個年輕的人突然又消失了。
23.你
你背叛了革命。
在老楊和張彩芸之間,隻隔著一張棗木的桌子,桌子又髒又破,就像是隔著萬重的山。老楊臉色凝重,他的胡子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刮了。張彩芸想著上前去替他刮一下,以前,她經常替他刮胡子,用那種很快的剃刀。但是今天不行了,以後也不會有了。一張桌子,把他們分成了兩個陣營。
從哪裏說起呢?好吧,就從你從後方的根據地回來說起吧,你在那裏學了有半年時間吧,這半年時間裏,我收到過你的六十封信,平均一個月有十封。我都珍藏著,我也給你回過信,一個月大概有一封吧,基本上是這樣。和你的信比較起來,我的信相對比較簡練,向你介紹一下部隊的基本情況,天氣。每一封信我都仔細地保存著,把它們放在一個棗木盒子裏。我以為我會珍藏一輩子,可是那天,敵人轟炸時,炮彈正好落在我的院子裏。幸虧我當時去和區裏的同誌們開會沒有在,否則,今天我也不會坐在這裏和你談心。這樣的日子好像已經很久遠了,大概是在延安有過,對吧?但是,那些信都沒了,炮彈摧毀了它。也好,記憶在一定時刻需要毀滅時,就讓它隨風而逝吧。你不要哭,你說過的話,你信上的那些文字,我都記在心裏。
你回來了,但是你沒有按照原有的路線走,你臨時改變了方向,你拐到了A城。你進了城,你先是在塔上看到了你的弟弟張武備,他當時被懸掛在塔上,全城的人,或者方圓多少裏的人都能看到他。那是敵人的心理戰,他們想威懾和嚇唬所有正義的中國人。很可笑,怎麼可能呢?曆史並不能因為一個掛在塔上的人而停滯下來,它還要沿著既定的方向繼續前行,這是不可阻擋的潮流。你告訴我說,你聽到了張武備的哭泣,你想要把他救下來。其實有這種想法的人不在少數。我們的部隊裏,也大有人在。他們主張去城裏實施營救。畢竟,他們也是抗日的一部分。不是我沒有答應,而是全盤的軍事部署和計劃沒有答應,還不到打進A城的時機,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破壞我們原有的計劃,那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擔憂,你還記得上次城裏的那個假冒我的人吧,不正是他,讓我們平原大戰推遲了嗎?不能再有差池了。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