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調歌頭蘇軾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昔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唐人李白和宋人蘇軾,一個被人稱為“詩仙”,一個被人稱為“坡仙”。既然都是仙,就有超越平凡庸俗之處,就會憑虛禦風,飄逸,高潔,如同高高掛在鬥牛之間的一輪清輝,所以,他們都是月的精魂,在每一個喧囂落盡的夜晚,滌去浮塵,守護著我們心靈深處最後一片寧靜和自由。但盈虛者如彼,萬川之間又各有風情,那麼,李白的月亮和蘇軾的月亮究竟有什麼不同呢?這裏有兩首關於月的詩篇,一是李白的《月下獨酌》,一是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透過那婆娑的斑斕光影,我們能看到兩個不同的境界,兩種不同的精神曆程。
把酒問月,是一個徒勞的追問,但自《春江花月夜》後,就一直纏繞著詩人們,李白和蘇軾也不能例外。一個沒有答案的追問,實際上隻是在暗示著沒有起始的月是一個永恒的存在。而一個自明的永恒一再被追問,隻能說明詩人內心的不甘和惆悵。“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麵對著這片寧靜而深邃的月色,每一個發問者都會感受到“永恒沉默”所帶來的震撼。月就是聖潔而深沉的彼岸世界,那裏有人類對永恒的憧憬。這種無望的憧憬萌發了詩人追問的衝動。
但一個彼岸世界,是如何與現實人生建立聯係的呢?李白《把酒問月》詩雲:“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月和人類有著遙遠的距離,在古人眼裏,那是一個永遠也不能到達的彼岸世界;但月卻對人間有著密切的關注,那是一種憐憫和同情的關注,它因為愛莫能助而遠遠離開,甚至顧影自憐。對於人類來說,月亮是一個孤獨的主體。但李白竟然能夠坦然地“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這表明月與李白有著一種特殊的關係。它暗示了李白並非“凡人”。在世俗的世界裏,李白感到了一種異類的孤獨,“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這種無端而起的孤獨,是一種生存意義上的孤獨,它表達了對現實人生的領悟和抵觸。因此,李白不生活在現實世界,他不是一個凡人,他是另外一個獨立而孤傲的主體,驕傲並滿懷同情地俯視著芸芸眾生。因此,月和人類的疏離關係不能困住李白。月和李白的關係,就是人和影子的關係。月就是李白,他們因共享孤獨而成為一體,並從世俗社會中超拔出來,在幽冷空寂的雲的深處高蹈。在蘇軾的詞中,“不知天上宮闕,今昔是何年”也迷蒙著一種濃鬱的悵惘,也暗示了月和人類世界那遙不可及的距離,月亮是一個超越此在人生的世界,比起那輪唐朝的月亮來說,它甚至更加冷寂。但蘇軾也不是凡人,他在盈和虛之間的左右逢源,他對陰晴圓缺和悲歡離合的坦然和順從,表明蘇軾可以憑著自己通透人生的智慧,超越無常的人生,從而能“遺世獨立”,“羽化登仙”。月亮對於蘇軾不再是高不可攀的,那凜冽於凡人的月亮,是飄然可及的“天上宮闕”和“瓊樓玉宇”。換句話說,月亮對於蘇軾是一個場所,而不是一個自在的主體,那是一個理想和超脫的世界,是一個敞開的世界。對於有著無數煩惱和悲涼結局的人生來說,隻要你能放棄對此在的執著,那輪明月就是一個遮風避雨的棲息地。
月亮之於李白,永遠也不能成為一個避難所。李白對月亮的向往,是一種主動的意誌追求。“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這是一個人唱出的熱鬧的戲。錯綜雜遝的光影,既營造出一種迎來送往的幻象,也真實地指示著那旋轉舞動著的不過是一個支離破碎的靈魂。一個人醒著,卻刻意為自己演繹著幻覺,那是寧可沉醉,
不願醒來。在這熱鬧的孤獨中,李白要堅持不懈地演出,沒有觀眾,沒有謝幕。這種堅持本身說明,李白明白自己的孤獨處境,但卻陶醉於這一處境。冷冷的月色就是李白孤芳自賞的光輝。“永結無情遊”是一個悖論,“無情”就是拒絕關懷,就是對孤獨的堅持,這句詩的意思首先就是對孤獨的無條件的認同。正是“無情”,把李白送上邈遠的夜空。
對於蘇軾而言,月亮既然是一個棲息之所,那麼,久居瓊樓玉宇就不得不承擔著退避的歉疚,所以他能感到“高處不勝寒,何似在人間”。溫潤的儒家情懷,把蘇軾的根深深紮在現實的土壤中,即使遭到挫折,即使通達人生禍福無常,也不能完全從心靈深處抹去對現實的留戀和希望。蘇軾一輩子都在入世和棄世之間輾轉反複。他在黃州時曾作《臨江仙》雲:“長恨此身非我有,有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他的坎坷經曆和他對人生的洞徹,都使人相信這可能是真的,但第二天,“郡守徐君猷聞之驚且懼……急命往揖,則子瞻鼻憨如雷,猶未興也。”(葉夢得《避署錄話》卷二)蘇軾不能改變人生的無常,又不能從無常的人生中解脫出來,那麼,月亮隻能是在自己走投無路時的一個臨時避難所,而一旦立足於這清冷的光輝中,那無限的孤寂使他心中又充滿了凜凜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