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十萬俸錢的無限哀情(1 / 2)

三遣悲懷(其一)

元稹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複營齋。

這是一首令人倍感惆悵的詩。但當你細細尋覓,希望能明白到底是什麼將你的心緒羈留住時,又常常會一無所獲。死亡本身嗎?死亡當然是一個很嚴重的現實事件,但文學上的死亡要求意義。就中國文學史而言,文人懷念亡妻的理由在於:她的死亡終結了某種理想的生存狀態,或者揭示出生者的此在處境,總之,都是強調情感對於文人的價值,它通常意味著對現實政治或文人價值觀念的抵製。從潘嶽的《悼亡詩》到沈複的《浮生六記》,都是如此。但元稹《三遣悲懷》詩的立意似乎並不在此。過去的恩愛並沒有成為一種存在的理想,此時的懷念亦非源自詩人的現實挫折。所謂“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其二),就是對傳統悼亡詩意義的一種消解。那麼,這首詩裏到底有什麼令我們流連難返呢?

陳寅恪說:“《三遣悲懷》……所以特為佳作者,直以韋氏之不好虛榮,微之之尚未富貴,貧賤夫妻,關係純潔,因能措意遣詞,悉為真實之故。夫唯真實,遂造詣獨絕歟!”(《元白詩箋證稿》)陳寅恪認為本詩以“真實”感人,固然不錯。換個角度來看,所謂“真實”,也就是對人生的本真狀態的豁然體認。可是,這層令人心痛的“真實”果真隻能展現在“貧賤”之中嗎?在陳寅恪看來,“今日俸錢過十萬”不過提示了從前的“貧賤”,它自身的意義是非常有限的。但這一句不會那麼簡單。如果隻是為“營奠複營齋”,“俸錢十萬”就是一種誇耀,元稹自然不會對著亡妻誇耀自己的發達。那麼,這個顯得過於直白甚至有些魯莽的句子,對於顯示生命的“真實”有著什麼樣的意義呢?

元稹少年貧窮,其《同州刺史謝上表》曰:“臣八歲喪父,家貧無業,母兄乞丐,以供資養,衣不布體,食不充腸。幼學之年,不蒙師訓,因感鄰裏兒稚,有父兄為開學校,涕咽發憤,願知《詩》《書》。慈母哀臣,親為教授。”成年後一直寓居他處,或在京城科考。二十四歲時,元稹初入仕途,太子賓客韋夏卿賞識其才華,將幼女韋叢嫁與他為妻。七年後,元稹任監察禦史分務東台,韋叢病逝。又兩年,元稹作此《三遣悲懷》詩。與韋叢共同生活的七年,正是元稹勉力仕途之時,一切都尚不穩定,生活也遠談不上優裕,所以說是“貧賤夫妻百事哀”。

一個貧家子弟並不能自覺地反省這種艱難,否則就不會有“泥他沽酒”的悔恨。但一個曾享受著無限憐愛的豪門幼女,一個乖巧體貼的妻子,卻隻能以野蔬充膳,這其中的差距應該能讓他認識到貧賤的處境。內心深處的感激和愧疚,賦予元稹對仕途的期待以新的意義:一切都會在未來獲得補償。七年的累積,足以使這一期望成為人生的一個理由。但韋叢卻在他功成名就之時溘然早逝,補償落到空處,活著的人又將如何麵對著這“十萬俸錢”呢?對於元稹來說,韋叢的死亡將他永遠定格在貧賤的生活之中。“俸錢十萬”構成了人生反思的起點,它不但讓人領會到一種命定的悲哀,還使得當下的存在成為一個疑問。漢代古詩中,一個“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的老人,在已經荒廢了的庭院中,“舂穀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十五從軍征》)。這一情景與手持“十萬俸錢”的元稹的處境何其相似!人生艱難,自有一份期待支持著;但當人們熬過了艱難,卻發現這份期待已經落空。那麼,不但當下的人生失去了意義,就是那已經過去了的艱難時光,也頓成虛幻。人生由此而顯現為一個無法逃脫的陷阱。這就是“十萬俸錢”帶給元稹的悲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