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淚水如鉛招迷魂(1 / 2)

金銅仙人辭漢歌

李賀

魏明帝青龍元年八月,詔宮官牽車西取漢孝武帝捧露盤仙人,欲立置前殿。宮官既拆盤,仙人臨載,乃潸然淚下。唐諸王孫李長吉遂作《金銅仙人辭漢歌》。

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魏官牽車指千裏,東關酸風射眸子。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詩序中魏明帝詔遷銅人之事,史籍多有記載,而銅人下淚的場麵,則隻見於《漢晉春秋》。它看起來多少有些荒誕,除了李賀,恐怕不會再有人如此認真對待這個故事了。序中說“遂作”,是指有感於銅人流淚的傳說,不過,詩人的這份敏感總叫讀者覺得有些難以適應,給詩歌的解讀帶來困難。後人寧願相信詩人的“遂作”乃是有感於“詔遷”之事,如此,這首詩就變得容易理解了:它或者是諷刺唐憲宗迷信長生之術,或者是抒發詩人的宗臣去國之悲,或者是揭示了大唐帝國日薄西山的命運。這些解釋都是為了賦予這首詩一個明確的合理性。作為一個讀者,我不反對那些解釋,但我總覺得我們逃避了銅人的眼淚,也就沒能直麵詩人幽深婉轉的內心真情。從這個短序來看,詩歌的合理性本來並不是什麼問題,它采用了一種曆史化陳述方式,在這樣一個表述中,真實和傳說的界限被打破了。至少,李賀是不介意這一情節荒誕與否的,我相信,在這荒誕中有一份本真的東西撞擊著那顆敏感而柔弱的心。

這首詩最讓人動心的,就是“憶君清淚如鉛水”這一句了。試著想一想這樣的場麵:一個巨大笨重的銅人,毫無表情的麵孔在久經風霜後顯得更加粗糙、模糊,就是這樣一個銅人,在魏朝官兵吃力的推拉中,艱難地行進在綿綿古道之上,突然,他淚如鉛水,沉重地滴落在塵埃之中。有誰麵對過這樣一種場景呢?那仿佛是千萬年的沉默,突然開口,而且是以那樣悲傷和絕望的方式開口。對於我們這些芸芸眾生來說,那是怎樣的一種惶恐啊。“鉛水”的比喻由於過於稚拙而顯得有些突兀,但它恰當地表達出我們的日常生命與自然本能的隔膜,以及隔膜被捅破後的尷尬和驚駭。正是這串淚水,讓我們突然間洞穿了我們自己,來到一種最原始也是最顯豁的情感場景中。可那又是一種怎樣的情感呢?它肯定不僅僅隻是懷念。這裏所隱藏的秘密,應該與學者們所指出的那些現實意義沒有關係,這個秘密就埋藏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裏,蟄伏在我們生命的某個更深的層次上。

銅人早在秦始皇帝時就鑄成,當時的目的,一是為了銷毀天下的兵器,一是為了模擬出現在人間的十二個長身仙人。到了漢代,這些銅人也還一直立在長樂宮門前。《三輔故事》記載:“(漢)武帝作銅露盤承天露,和玉屑飲之,欲以求仙。”(《文選》張衡《西京賦》注引)班固《西都賦》雲:“抗仙掌以承露,擢雙立之金莖。”李善注“雙莖”為銅柱。又裴鬆之注《三國誌·魏書三》引《魏略》雲:“是歲徙長安諸鍾虡、駱駝、銅人、承露盤。盤折,銅人重不可致,留於霸城。”顯然,承露盤並不在銅人手裏,李賀也不可能看到手持承露盤的銅人,“攜盤獨出”雲雲不過是李賀的想當然耳。但與其說是李賀的想象,還不如說是這些曆史意象在某種意義上的自我疊加:秦皇漢武都是雄才大略的君主,曆史在他們身上附集了人類最勃鬱茂盛的生命力量。而一個旺盛的生命,也最容易體會到生命的局限,體會到人生的悲涼。所以,在中國曆史上,他們,尤其是漢武帝,大約是最早具有強烈生命意識的人。漢武帝後半生崇信方士,孜孜不倦地追求著長生不死的奧秘,所有的欺騙、荒謬、固執,都不過都是他對必死的人生的一種近乎瘋狂的掙紮。但,一切努力也終會歸於枉然,當漢武帝終於如一片落葉,在瑟瑟秋風中杳然凋零的時候,就隻有那些長大不朽的銅人和高高的承露盤,托附著他的一片癡心和無限的失落,留在這蒼茫的歲月中了。尤其是當它們被魏明帝的官兵無情的拖拉中折斷或幹脆棄置路邊時,那些曾經有過的幽怨而急切的期待就變得如此悲涼,令人不忍麵對。

“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王琦在《李長吉歌詩彙解》中注釋說:“謂其魂魄之靈或於晦夜巡遊,仗馬嘶鳴,宛然如在,至曉則隱匿不見矣。”當那個曾令山河變色的漢武帝帶著無限的遺憾,魂歸茂陵的時候,命運就毫不留情剝去了他的高冠大袍、金盔銀甲,生時的功業、威權都成了過眼雲煙,悄然飄散。所有的光榮和驕傲,在注定了的死亡麵前都露出它虛幻的本質。皇帝的生命也是脆弱的,它在秋風中瑟瑟發抖,一如古往今來的芸芸眾生。對於漢武帝來說,“茂陵劉郎”的稱呼不僅顯示了生命本身的羸弱,它還透露出某種柔情。這份柔情源自對現實生命的留戀和執著。當這個孤獨的靈魂夜夜探視曾經居息過的樓閣宮殿,探視著依然矗立在夜色中的銅人時,他就像一個癡心的情人,絕望地看著自己的所愛漸漸老死在他人的屋宇下。此時的漢武帝是何等的脆弱,又是何等的淒涼。那些曾經有過的繁華人生,有過的無限憧憬,都雕刻在那些壯麗的楹柱之上,都寄托在那些木然獨立的銅人的手上。但轉瞬之間已經物是人非,殿台樓閣已經斑駁荒寂了,桂樹在夜風中飄散著深秋的氣味,綠苔爬滿了磚砌的地麵,又爬上了宮牆。蕭條封住了過去的光榮。隻有銅人依然矗立,將承露盤伸向天空,倔強地表達著人間卑微的乞求和渺茫的希望。生和死的暌違,使得雄心勃勃的漢武帝脆弱了,一顆脆弱的心也隻能感受著悲涼,而悲涼,又滋生了柔情。漢武帝的柔情是給銅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