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穿越曆史的無限悲涼(1 / 2)

早雁杜牧

金河秋半虜弦開,雲外驚飛四散哀。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聲來。須知胡騎紛紛在,豈逐春風一一回。莫厭瀟湘少人處,水多菰米岸莓苔。

這首詩的主題,文學史家多解釋為同情百姓流離之苦,以虜弦和胡騎象征邊患,以南飛的哀雁象征失家的百姓,所寫為回紇兵亂事。以古詩比興傳統來衡量,這一解釋確實很精巧。但若從中晚唐局勢來看,令人擔憂的是藩鎮和黨爭,邊患反而未見有多麼嚴重。而且詩中“仙掌月明”和“長門燈暗”兩個典故實與邊患無關,所以,關於這首詩憂邊患的說法是頗讓人疑惑的。

漢武帝邊功卓著,詩人或者可以之隱喻今帝之無能,但“仙掌月明”的典故則在開疆拓土的功業之外。據《三輔故事》記載:“(漢)武帝作銅露盤承天露,和玉屑飲之,欲以求仙。”這件事,今人多以為荒唐,但在唐人看來其實也是一個悲劇。漢武帝外平匈奴,內削諸藩,封禪泰山,人生莫盛於此。試想,這位一代雄主誌得意滿,獨立泰山之巔,忽然思及人生不永,斯樂難久,其悲愴之情,竟何以堪!此後漢武帝多方求仙,作承露盤,飲玉屑,希求不死,這既是漢武帝麵對死亡的掙紮,又何嚐不寄托著人們永恒的期望呢?古人對漢武帝追求長生一事基本持同情態度,他們在漢武帝死後,還特意編撰了西王母的故事,來彌補漢武帝的遺憾。顯然,“仙掌”典故裏所蘊涵著的是人生苦短的哀傷。而“長門燈暗”實為陳皇後的悲劇。據《漢武故事》載,漢武帝數歲時,在長公主膝上說:“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又據《漢書·陳皇後傳》載,陳皇後“擅寵驕貴十餘年”,因無子而失愛,後被廢,退居長門宮。愛情從黃金屋開始,就如盛開的鮮花,但不久就花葉凋零,老死長門,其間的孤獨哀傷,又豈非昭然可見。唐人對陳皇後的哀憐常形諸筆端。李白《白頭吟》詩雲:“寧同萬死碎綺翼,不忍雲間兩分張。此時阿嬌正嬌妒,獨坐長門愁日暮。但願君恩顧妾深,豈惜黃金買詞賦。”“長門燈暗”其實表達了人們對愛情不永、人生無常的悲哀。顯然,杜牧的雁鳴意象也與李白這首詩有關。如此說來,月夜孤影即是漢武帝不死之靈魂,數聲哀吟亦隻是陳皇後無奈的歎息,杜牧是不可能以這兩個典故來暗喻邊患之事的。

可如果說這首詩專詠漢武帝和陳皇後的話,則又失之過實,因為虜弦驚散、瀟湘流連又完全與兩位漢代帝後無關。晚唐雖少邊患,而自秦漢以來邊關戰亂頻仍,鐵蹄弓箭下的生命至為卑賤,在這秋去春來的艱難歲月裏,所留下的也隻有長空孤影和暗夜的悲啼了。何況當時確有回紇兵亂,杜牧又是關心邊事的人,所以說,以孤雁喻因遭邊患而四處流浪的人民亦無不可。但是,“仙掌”和“長門”兩句,又提醒我們不可將孤雁意象看實。退而求之,在邊患流離、人生苦短、愛情不永之間,一以貫之的,是此在人生的失落,是生命的無所皈依。在這個意義上,漢代帝後也可算是流離的孤雁。除此之外,藩鎮割據中的百姓、黨爭縫隙中的士人,大約也都有雲外驚飛、竄身荒野的經曆吧!即以杜牧自身經曆而言,兩度入幕,兩度上京,大部分歲月都在江湖上漂泊。在第二次入京的三年後,又遭李德裕排斥外放為黃州刺史、池州刺史。此詩即作於池州任上。而且,詩中所謂“瀟湘少人處”,與承露盤和長門宮所在的繁華京城形成對比,有避居鄉野的意思,是典型的文人情懷。因此,若認為南飛孤雁是杜牧自喻似乎也很貼切。那麼,那被弓弦驚散的孤雁,實際上就是混亂年代人們的一種普遍際遇,它描述了所有那些被命運追逐的人,那些失去家園的人。從漢武帝、陳皇後,到士人和邊民,從死亡的壓抑、愛情的孤寂、政治失意到戰亂的逼迫,人人都丟失了自己的家園,時時都在逃亡之途中。因此,這首詩所寫的不過是一個詩人對現實處境的真切感受,寫人生的萬般無奈。

《早雁》交叉了個體和人類整體的感受,在不同層次上展示了悲觀的命運意識;而命運意識又必然是在時間中體現出來的,在這首詩裏,我們可以看到有兩重時序。第一重是季節時間,秋去春來,它是人人都能體驗到的時間單位,是人人可以感受到的一個生命節拍。不過,作為一個漂泊的主題,傳統上通常以春天為出發點,而以秋天為人生目標失落的低穀,從而完成一個此在意義上的悲劇。但在這首詩中,作者以秋天為淪落的起始,而春天意味著命運的機遇,因此,它意在為一個既在的悲劇尋找一個解決方法,所以它有選擇。但詩人所給出的兩個選擇:一是逐春而回,一是流落異鄉。前者因有“胡騎紛紛在”,而意味著人生將再一次跌入命運的陷阱,它同時也暗示著對各種觀念上的故鄉的執著,可能就是悲劇的根源。後者則隻能是徘徊澤野,以他鄉的孤獨來承擔生命的意義。顯然,這又回到了傳統的漂泊主題:他鄉才有拯救。從這一角度來看,這首詩中的秋去春來,是一個典型的此在人生的時間,是詩人對生命悲劇的節律性把握。第二重時間是漫延的曆史,它由漢至唐,所顯示的是古往今來、朝代更替的意義,是一個向曆史或永恒開放的時間。“仙掌”、“長門”二句寫漢武帝、陳皇後事,又分明是詠史的筆調,可以將秋雁看作是對二位曆史人物命運的象征。但詩人關於秋雁境遇的描述,以及麵對秋雁未來的設問、建議等語氣,又表現出一種親曆目見的姿態,是一個典型的當下場景。也就是說,詩人有意識地模糊了曆史和當下,這一筆法有著特別的意義。當杜牧將前代帝後的故事輕鬆自如地帶入現實的時候,它也就在無意間消融了漢代和唐代的區別,從而將曆史淡化成眼前的一抹孤影和幾聲悲鳴。它說明,曆史不過是留在現實中的一個印記,因此,曆史不能成為我們的歸宿,也不能成為我們反思的出發點,曆史就在現實中,並沒有特別的意義。詩中這兩重時間意識說明,悲劇命運在秋去春來的自然節奏中生成,而期望在曆史中——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獲得解脫,並以此賦予現實悲劇以某種意義,是一種荒謬的想法。曆史無力裁決現實,悲劇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