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李商隱
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後清宵細細長。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李商隱的無題詩是如此的憂傷而美麗,而它所蘊涵的獨特感悟,
又使人生發出無限的幽思。在《無題》(昨夜清晨昨夜風)中,我們領略了回憶的無奈和優雅,而這一首《無題》詩又會給我們帶來什麼呢?
這是一個首更加簡單、清淡的詩,與愛情有關,但其中沒有任何故事。沒有昨夜星光下隔座送鉤的溫馨,也沒有今宵酒醒之後艱難的抉擇;沒有歡喜、感動、思念、嬌嗔、抱怨、愧疚,隻有一縷縷淡淡的愁緒,在詩裏詩外飄散。一個沒有故事的愛情,還是愛情嗎?當她撥開重重的帷幕,從閨閣深處走出來的時候,隻有不眠的初秋之夜,靜靜地飄散著菱枝桂葉的幽香。悠長而靜謐的夜色中,孤獨在悄悄地醞釀著。孤獨是一種呼喚,但它所喚來的隻是一個絕望的歎息:“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此處用典,宋玉《高唐賦》載:楚王在高唐,夢有自雲為巫山之女者,願薦枕席,臨別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又南朝樂府民歌《青溪小姑曲》雲:“開門白水,側近橋梁。小姑所居,獨處無郎。”清溪小姑傳說是三國時吳國將軍蔣子文第三妹,不幸早亡,時人哀之,祠為清溪神女。吳均《續齊諧記》曾記載有會稽趙文韶,在青溪中橋,秋夜步月,悵然思歸,乃倚門唱《烏飛曲》。小姑來為鼓箜篌,遂留連宴寢,旦而別去。趙文韶次日於青溪廟中見像乃知為神。這兩個故事實際上都與祠神有關。古人珍惜情感,祭祀時往往扮作神的情人,並因此而產生了很多關於神和人之間的愛情故事。但是人神道殊,雖一時歡會,而終將離散。所以,無論是巫山雲雨,還是小姑留寢,都是纏綿而短暫的,它所留下的隻能是永無絕期的此恨綿綿。那麼,“原是夢”、“本無郎”,到底是在無望的期待中的翻然領悟,還是燈闌人散後的傷心悲慨呢?換句話說,詩裏的“相思”隻是一種萌動在少女心中的情愫,還是縈繞在離人胸中的思念?我們在詩中得不到任何答案。
但不管是曾經,還是更加遙遠的過去,一切確都曾發生過:激情轉瞬即逝,隻有永恒的空虛,以及空虛後無盡的傷感,慢慢地吞噬著人們的心靈。即使她從沒有經曆過,但隻要內心中萌發出愛的初芽,她最先體驗到的,就一定是從那古老的時光中幽幽飄來的悲傷的氣息。孤獨總是先於愛情,而絕望也注定了要伴隨著期待。夢裏溫存,刹時無蹤,隻有高堂深鎖,清夜綿長,四顧寂寥,心緒難托,而那一聲歎息,卻觸動了埋藏在深深夜色中的千古秘密:“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愛情虛幻如夢,醒來的神女、小姑,也隻能默默承受著這無邊的黑夜,而不會再有徒勞的尋尋覓覓。
月光如水,水光鑒月。風,推著細浪,綿綿不絕地搖晃著細碎的菱葉。俯仰在水中的菱葉,在夜色中更顯柔弱,它曾經以無數粉的、白的花,綴滿了水麵,但它就要凋零在這漸濃的清寒之中了。而桂樹正茂,枝枝葉葉上布滿了露珠,在月光下晶瑩剔透,遠遠近近地散發著優雅的芳香。這菱和桂,就是她自己吧:在夜色中美麗著,並終將在夜色中消逝。時光曾經是希望,但在經曆過巫山雲雨、青溪獨居之後,它已經凝結成最深沉的孤寂,生命隻是開放在孤寂之中的花,又必將凋落在時光之中。寂靜秋夜裏的陣陣桂香,既讓人看到了自憐自艾的嫵媚,又讓人看到了堅持和不屈的力量。不再期待著相遇,隻將美麗展示給孤獨,這就是深夜庭院中的孤芳自賞。“風波不信菱枝弱”,隻是一味地拍擊、推打;“月露誰教桂葉香”,隻能凝結為幾分空虛。濃濃淡淡的香,也都隻在無邊的秋夜裏,都隻在無情的風寒露冷中,轉瞬即逝。夜色是美好的。如此優雅的景致,大約也隻有在靜謐無人的夜色中才能見到吧。那麼,就讓它在夜色中,讓我們也沉湎在這無邊的夜色之中吧。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隱《無題》)夢醒時分,蠟炬已成灰燼,隻有空中飄浮著的薄煙,糾纏著一顆空蕩蕩的心靈,並將它搓揉成悠悠的惆悵。失落了愛情的生命裏,就隻有這輕飄飄的惆悵。一個享受著自己的惆悵的人是優美的,像深邃夜空中的月一樣美。從此之後,冷漠和柔弱將成為支持生命的力量,它以一種神秘保護著自己的優雅,在這空寂的世界中凝望。從“月露誰教桂葉香”中,我們不但能看到孤獨者的驕傲,還能看到李商隱的癡迷;而從“未妨惆悵是清狂”中,我們又不難看出孤獨者對命運的承擔,也能看出李商隱在癡情和無情之間的執著和憂傷。清狂,是一種人格的力量,它卻在孤獨中張揚起了最美麗的生命。
這是一首簡單的詩,它也許隻想告訴我們,愛情,在它開始之前,就已經結束,所以,連回憶也隻是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