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他鄉煙雨迷歸途(1 / 3)

菩薩蠻(五首)韋莊

其一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其二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其三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韋莊晚年居西蜀時作有一組五首《菩薩蠻》詞,詞之美豔憂傷,前賢所述備矣。這組詞中,韋莊以遊人自居,卻寄情於江南、洛陽或西蜀,皆非詞人的故鄉。這使詞中的漂泊和懷鄉之情不僅濃鬱,而且顯得十分迷離:詞人到底心係他鄉,還是故鄉?如果是他鄉的話,為什麼又不是所居的西蜀?為了說明這一問題,我們必須先對韋莊的生平有一點了解。

韋莊(836-910),京兆杜陵(今陝西西安)人,少時家貧,四十五歲應舉時正逢黃巢入京,所作《秦婦吟》描述當時慘狀雲:“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而且他自己的弟妹也在兵火中失散,雖獲保全,卻是“田園已沒紅塵裏,弟妹相逢白刃間”(《辛醜年》)。長安脫困後,韋莊來到洛陽,“適聞有客金陵至,見說江南風景異”(《秦婦吟》),韋莊即南下,一直在江南各地輾轉。十餘年後,他再次回到長安考中進士,任職京城。其間曾奉使入蜀,有詩記其所見雲:“北儂初到漢州城,郭邑樓台觸目驚。鬆桂影中錦旆色,芰荷風裏管弦聲。人心不似經離亂,時運還應卻太平。十日醉眠金雁驛,臨歧無恨臉波橫。”(《漢州》)蜀地風景如畫,而更令詩人感慨的乃是它的太平安逸。由此亦可見京城給他所留下的痛苦記憶。幾年後,當西川節度使兼中書令王建聘其為掌書記時,韋莊便欣然前往,時年六十五歲。朱溫篡唐立梁後,韋莊勸王建稱帝,任散騎常侍,判中書門下事,“定開國製度號令刑政禮樂”,再遷門下侍郎同平章事,七十四歲時卒於成都。從這些經曆中可以看出,無論是江南還是西蜀,對於韋莊來說,都是為了逃避京城的記憶。其《和鄭拾遺秋日感事一百韻》詩雲:“禍亂天心厭,流離客思傷。有家拋上國,無罪謫遐方。負笈將辭越,揚帆欲泛湘。避時難駐足,感事易回腸。”避難的感覺,使得他終生對家鄉保持著有一種深切的懷念和內疚之情。

在這個背景下,我們再來讀這一組《菩薩蠻》。其一雲: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

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詞中所描寫的是一個典型的離別場景。紅樓即閨閣,香燈和流蘇帳雖然大戶人家也用,但在詩詞中,往往用作對妓家的描寫。紅樓、香燈、流蘇帳共同形成一個輕柔而溫馨的場景,像一幅典雅而寧靜的畫。與這幅圖畫相比,“殘月”就顯得蕭條而陰冷,是一種不祥的預兆。從依偎在夜色中的“惆悵”之感,到美人辭別時的泣淚,是一個由依賴到失落的過程。

下闋所寫的“金翠羽”是琵琶上的飾物,也可能是刻畫在琵琶上的圖紋。“黃鶯語”形容歌聲嬌媚婉轉。這一組意象顯示了女子的精致和優美,能使我們看到詞人的用情之深。它不是記事,而是一種情景的回味。“勸我早歸家”是美人的叮囑,而“綠窗人似花”則表達了自己的依依不舍之情,都是很平實的意願,但在“殘月”、“和淚”這些慘淡意象的襯托下,它們都成為鏡花水月。這個沒有著落的結尾,一下使得兩個生命都被懸置了,很能震撼人心。這首詞大約是寫給某位江南的妓女的,其中的場麵和情感是一種典型的江南式存在,對於韋莊有著特別的意義。

“紅樓夜別”是一個附著了強烈情感體驗的場景,它是深深植根並時時浮現在詞人心中的一個情結,總是先於各種回憶而存在的。它的出現,也必然會引起詞人對自己人生的反省和追問。其二雲: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這是這組詞中最美的一首。詞中明說了自己的身份是“遊人”,他用春水和酒家這兩個意象來表達自己對江南的觀感,確實合乎“遊人”的視角。如果將中間四句景色描寫簡略成“春水碧於天,壚邊人似月”,那麼它就成了最為典型的遊曆了。但詞人並沒有止於遊曆,而是以進一步的描寫開拓出一重新的意境:雨,迷蒙了水麵和堤岸,小船也失去了來路和去路,停留在這片潮濕的春色中;睡眠,消散了白天和黑夜的區分,也使得詞人放下了人生中的所有負擔,失去了人在時間中的種種擔憂。因此,“畫船聽雨眠”就不是一個遊覽的場景,而是一個靜謐而悠遠的存在方式。

“皓腕凝雙雪”相對於“壚邊人似月”而言,是一個更生動的鏡頭。如果說月的比喻隻是說明她是一個有距離的觀賞目標的話,那麼,對腕的描寫則將她變成一個親近得可以把捉的欲望對象,但“凝雙雪”這個意象中所透露出的莊重和冷靜,又阻止了詞人的欲望,從而使得酒家和少婦的場景定格。我們仿佛看到詞人沉醉在當壚少婦的對麵,不知歸去,卻多少有些尷尬。那麼,這四句描寫的雖然是遊人常見的場景,但它卻包含著普通遊曆所難以體驗到的沉湎和依戀。從常識來看,這些場景是短暫的,但詞中所表現出瞬間形象都十分寧靜而悠然,完全忽視了時間和空間的任何變化。那麼,詞人從何處而來,又將向何處而去?這成了一個不可知曉的問題。江南,也就不再是遊人的江南,而是一種永恒的自在,是生命最本真的狀態。從這個意義上,江南是否就是故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