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在離情的盡頭流連(1 / 2)

滿庭芳秦觀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秦觀是個性情豐富而又敏感的人,無論是文、詩、詞都有極高的造詣。明人胡應麟說:“秦少遊當時自以詩文重,今被樂府家推作渠帥,世遂寡稱。”(《詩藪雜編》)在北宋文化背景下,詩文多展示文人的社會性的形象,而詞作則多私人性質,是個人性情的表達。秦觀詩文豪雋慷慨,而詞秀美幽微,反映出性格的兩極,兩極皆鮮明。秦觀可能礙於仕宦身份,而“自以詩文重”。但若比用心之深,用情之真,還要推他的詞作。這與歐陽修、黃庭堅等以婉約的詞作為生活的點綴不同,更與蘇軾在詞中亦堅持以曠達示人不同。秦觀所表達的精神體驗深沉而精微,使得脆弱和悲傷已經成為一種不加掩飾的人生姿態。而這一點頗為文人所忌憚,元好問曾譏其詩“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是“女郎詩”(《論詩絕句三十首》)。他的老師蘇軾也對此表示不滿,曾指責秦觀“學柳七作詞”(黃昇《花庵詞選》)。柳永專在脂粉堆裏作詞,被時人視為俗豔,有明顯的民間色彩,所以“學柳七作詞”表麵上說其太過柔靡,而其實乃是指秦觀在生存姿態上認同柳永。相較秦觀而言,蘇軾詩詞一味作大氣象,堅持自己的公眾文人形象,少沉浸幽微的情感體驗,放曠有餘而細膩不足,所以是不可能讚同秦觀的。

這首詞上闋寫旅途寂寞,以寫景為主;下闋寫別緒,以抒情為主,在結構上頗似柳詞。其中“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句,俗白而穠豔,確實深合柳詞神韻。所以,蘇軾也沒有冤枉秦觀。但這首詞和柳詞仍然有著明顯的區別,既表現在文辭風格上,也表現在情感內涵上。這首詞的文辭之勝,深得時人讚許。宋人葉夢得說:

秦觀少遊亦善為樂府,語工而入律,知樂者謂之作家歌,元豐間盛行於淮、楚。“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本隋煬帝詩也,少遊取以為《滿庭芳》詞,而首言“山抹微雲,天粘衰草”,尤為當時所傳。(《避暑錄話》)

即以頭三個短句而言,微雲、衰草、畫角聲三個意象,皆至為輕靈縹緲,點綴在空寂的山巒和遼闊的天際,構成疏淡閑適的畫麵。由於這些點綴的存在,更加見出山巒的空寂和天際的悠遠,因此也指示了那既無目的、又無止境的寂寞旅途,它們是不可或缺的。但可以想象,隻要有一陣清風吹過,這些至為輕忽的形象又會在霎時間無影無蹤,所以,又可以說它們寫出了一點牽掛、似有還無的意境。“天粘衰草”又作“天連衰草”,後者取連成一片、離離到天邊之意,古詩常有這種用法,很平常,而“粘”字則意指天邊偶然的一蓬,似經風吹起而隨意粘貼在天邊,與前句“抹”字、後句“斷”字正相貼切,所以“粘”字為佳。

“微雲”、“衰草”、“畫角聲”正是天涯旅人的象征,與遠山、長天、譙門相對。但在詞中,這兩組意象主次難分,若即若離,實難以據其一方而把握另一方。它表達的是前途未卜、身不由己的感受,是生命遊離無歸、去留不定的感受。

“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中的“寒鴉”、“流水”與“微雲”等意義略同。寒鴉得斜陽始現身,卻不能依歸在斜陽裏;流水得孤村始為人所識,卻不能停留在孤村邊,兩者所顯示的仍然是欲停不能、無處可依的天涯孤旅、寂寞人生之形象。不過,“微雲”等意象顯得迷離、朦朧,而“寒鴉”等意象則顯得憂傷、纏綿,在意境上有遠近、濃淡、動靜的不同,這使得詞中的孤旅意識有層次,有變化,因此也就更為精致,畫麵感更強。從造境和修辭的角度,秦觀這首詞要比柳永詞更為細膩、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