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失落在晚唐的揚州(1 / 2)

揚州慢薑夔

淳熙丙申至日,餘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餘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前人講這首詞主要依據小序所謂“有《黍離》之悲”。《黍離》為《詩經·王風》中的一篇,其末章雲:“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據毛詩序,西周滅亡之後,“周大夫行役至於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則“《黍離》之悲”乃是士大夫懷念故國宗室的政治情懷。南宋苟安於半壁江山,士人麵對滿目荒涼的揚州,難免有“顛覆”之悲,發家國興亡之歎。這從“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一句中,可以看出。但這首詞真的就是為了抒發自己的“《黍離》之悲”嗎?似又不盡然。其時外患猶存,而詞作卻於時事和國家前途缺少一份應有的關心和激情,語調雖然傷感卻嫌冷靜。序中的“今昔”之感,讓人更多地領略到是一種滄海桑田、世事難料的傷逝之情,類似於晚唐人的詠史之作。但此詞也還不能算是一首詠史詩,細讀起來,總覺得其中有些幽秘的情調關係到詞人自己,關係到這個特別的城市。

揚州在唐時繁盛。從盛唐時的“煙花三月下揚州”(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到中唐時的“嘹唳塞鴻經楚澤,淺深紅樹見揚州”(李紳《宿揚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徐凝《憶揚州》),詩人們對這個城市寄寓了太多的浪漫情懷。而揚州的鼎盛,則在晚唐。據載,“每重城向夕,倡樓之上,常有絳紗燈萬數,輝羅列空中,九裏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而在這無邊的奢華之中,有一個著名的身影“常出沒馳逐其間,無虛夕”(以上見高彥修《唐闕史》),這就是杜牧。正是杜牧的俊逸和深情,將揚州演繹成為一個綺麗而傷感的故事,從而賦予揚州以特別的意義:揚州不僅是路上的風景,還是一個生命和性情的家園。揚州的衰落,早在“胡馬窺江去後”之前。北宋洪邁曰:“自畢師鐸、孫儒之亂,蕩為丘墟。楊行密複葺之,稍成壯藩,又毀於顯德。本朝承平百七十年,尚不能及唐之什一,今日真可酸鼻也。”(《容齋隨筆》卷九“唐揚州之盛”)那麼,即使沒有金人的兩次侵掠,在揚州亦難以尋覓到晚唐浪漫的蹤跡了。因此,“胡馬窺江”不過是揚州衰落的一個標誌,而此詞也決非隻為這一事件而作。

薑夔此前未到過揚州,他心目中的揚州,仍然流淌在杜牧詩句裏,那是晚唐的揚州。所以,所有的懷念和對比都自然從杜詩開始。詞中的“竹西佳處”,見杜牧《題揚州智禪寺》:

雨過一蟬噪,飄蕭鬆桂秋。青苔滿階砌,白鳥故遲留。暮靄生深樹,斜陽下小樓。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

這首詩寫揚州智禪寺的寧靜。“歌吹”二字狀揚州的歌舞歡娛,以與智禪寺形成對比。詩中雖然也照舊表達了尋幽避世的意思,但似乎更驚奇於禪境和俗境的並存共在。而在這修禪、縱情的兩可之間,對於士大夫來說,恰意味著超然世事之外的自由和韻致。薑夔於這一首詩中拈出“竹西”二字,可謂深得杜詩精髓。詞中“過春風十裏”、“縱豆蔻詞工”,見杜牧《贈別》:

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詩中讚美了一個年幼的歌妓,姿態婉轉,如枝頭初綻的花蕊,嬌嫩而且羞澀,使詩人感受到一份天然清純的向往,並生出歡喜、憐愛之心。而“春風十裏”這一場所,不僅賦予豆蔻歌妓一個妖嬈的背景,同時也透露出杜牧自得無拘的心態:信步紅塵,千金買笑。顯然,這份灑脫中有著最為自然美好的情欲,有著最為淳樸的感動。這不能不使薑夔深情向往。“青樓夢好”,見杜牧《遣懷》:落拓江南載酒行,楚腰腸斷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這是多年後杜牧回憶揚州生活的一首詩。曾經充滿溫情的揚州,不過是自己落魄人生中的一場春夢;但正是這個虛幻的記憶,總是纏繞在生命的深處,不能忘懷。這首詩中既自得、憂傷而又無奈的複雜情懷,恐怕也會讓薑夔動心。“二十四橋仍在”,見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