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大桶裏滾了出來,咳嗽著,乳清從他的嘴裏和鼻子裏噴了出來。接著,他癱倒在地,因為剛才意想不到的一番折騰喘著粗氣。從身高上判斷,他也就六七歲,但是,形容枯槁,骨瘦如柴。
“你怎麼到這裏來的?”格藍迪寶平靜下來後大聲問道。
孩子一聲不吭,就像一塊做錯事的牛奶凍一樣,坐在地上渾身發抖,他的眼睛從濕漉漉的蒼白的睫毛下麵往上看著。
他覺得,在孩子眼裏,自己也許非常可怕。他早已不關心自己的外表了,蓬頭垢麵,不修邊幅,這在宮廷裏是無法被接受的。事實上,他是一個反叛式的人物。他有意忘記了小時候大人教給他的那兩百多張麵孔。他很固執,一個人獨處時,一天到晚臉上隻掛著一種表情,就像長期穿著一件邋裏邋遢的工裝一樣,從來也沒想過要去改變。那是第41號麵孔——冬眠的獾,一張適合大多數場合的粗暴的麵孔。長期以來,他臉上一直掛著這種單一的表情,已經成了他五官的標誌。他頭發斑白,長短不齊。手上的皮膚由於長時間接觸油和蠟,變得黢黑粗糙,仿佛天生就是那樣一般。
是的,孩子見了他覺得害怕很正常,而眼前這個孩子的確很害怕。不過,這也許是一種偽裝。也許,孩子認為表現出害怕可能會贏得同情。也許,就像從一副紙牌裏選出一張一樣,孩子從那麼多的麵孔裏精心挑選了應景的一張。在凱弗納市,撒謊是一門藝術,因而,每個人都是一位“藝術家”。即便是孩子,也不例外。
“不知道待會兒會看到一張什麼樣的臉?”格藍迪寶心裏嘀咕著,伸手去拿一桶水。第29號麵孔——獵犬麵前迷惘的小鹿?第64號麵孔——驟雨中顫抖的紫羅蘭?
“那就拭目以待吧。”他低聲說道。還沒等蜷曲的人影反應過來,他就把一桶水猛地潑到他的臉上,把粘在上麵的乳清衝掉。長長的發辮露了出來。難道是一個女孩?驚慌之中,她試圖上去咬他,張開的嘴裏是一口乳牙,根本看不到牙縫。她比他之前估計的年齡還要小,最多5歲,不過,個頭不矮。
就在她邊擤鼻涕邊咳嗽之際,他一把抓住了她的下巴,用一把很沉的奶酪刷子,清理她臉上餘下的內佛菲爾牌凝乳。之後,他拿起一棵捕蠅草,湊近女孩的小臉。
等格藍迪寶終於看清俘虜的麵孔時,他,而不是女孩,發出了驚恐的叫聲。他猛地鬆開她的下巴,往後退縮著,直到他的背部砰的一聲撞到了他從中救出女孩的那個大桶上。他舉燈的手猛烈抖動著,燈裏麵的捕蠅草的牙齒響個不停。突然,一片寂靜,隻有凝乳從女孩長長的發辮上滴落的聲音和她低沉的鼻息依稀可辨。
他已經忘記了驚訝的表情,他早就不知道如何變換表情了。不過,他發現,那種感覺依稀存在。驚訝,懷疑,一種又害怕又著迷的感覺……接著,便是深深的憐憫之情。
“天哪!”他低聲說道。一時間,他隻能盯著他的刷子刷出來的這張臉看個不停。之後,他清了清嗓子,試圖用溫柔的聲音和她說話,至少,是輕聲一點吧。“你叫什麼?”
女孩警惕地吸吮著自己的指頭,一言不發。
“你的家人在哪兒?你爸爸呢?你媽媽呢?”
他的話就像鵝卵石掉進泥裏一樣。她一直盯著他,渾身發抖。
“你從哪兒來?”
他問了她一百多遍,她才猶猶豫豫小聲回答他,那聲音聽上去就像抽噎一樣。
“我……不知道。”
這是他從她那裏得到的唯一答案。“你是怎麼進來的?誰讓你來的?你是誰家的孩子?”
“不知道。”
他相信了她說的話。
這個孩子,這個既奇怪又可怕的孩子,是孤身一人。她和他一樣,形單影隻,孤苦伶仃。事實上,她比他還要孤單(盡管他一直在設法掩蓋),那種孤單是那個年齡段的孩子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的。
格藍迪寶突然萌生了一個念頭,他要收養她。這個決定自他心裏油然而生。多少年來,他一直拒絕收徒。在他看來,學徒最終都會背叛自己,並想方設法取代自己。不過,這個孩子完全不同。
明天,他將和這個奇怪的小俘虜舉行收徒儀式,他要和她建立親子關係。他要跟她說,在製作奶酪時,為了不讓麵部受傷,一定要纏上繃帶。他要教她在文件上簽上自己的名字:內佛菲爾·格藍迪寶。
不過,今天,他的首要任務是要讓人送來一個小小的天鵝絨麵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