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時節,不見綿綿雨淅瀝,卻逢簌簌雪飄落。這場空古絕今的反常大雪,橫跨了炎夏,蔓延至清秋,直到冬至後才漸收漸止。
南疆邊陲龜甲穀雄關,自古號稱兵家必爭之地,在經曆一場曠日持久的金戈鐵馬縱橫之後,附近數十裏地內人煙散盡,空留一座廢墟死城,矗立在荒涼的地平線上。
殘垣斷壁之間,一個衣衫襤褸的稚童煢煢孑立。寒風凜冽,漫天飛雪,他冷得瑟瑟發抖,小臉蛋早就凍得煞白如紙。
小家夥低頭盯著露在破麻鞋外的腳趾頭,漫無目的迎風踏雪前行,步履蹣跚。可還沒走出多遠的距離,終是筋疲力盡,癱軟跪倒在地。
茫然環顧著滿目瘡痍的街道,他迷迷糊糊想起一位滿臉血汙的漢子,一個粗糲嗓音隨之在他耳畔縈繞不絕:“記住你自己是誰……”
他鬼使神差的說出話來,聲若蚊吟:“我沒忘記我是誰……”
依稀記得在過去的某年某月,自己迫於無奈背井離鄉的那日清晨,有個無比信奉“讖緯天意”的私塾老先生,用抓鬮的土法子給他取名。地上擺上藤球、文房四寶、牛角刀三套小件,讓他抓選。
那時他在一間精致雅舍內跌跌撞撞,正想去抓藤球,殊不知風入廳堂,將帛書給掀得飄起。興許能飛的東西異於常物,更吸引人的目光,他一激靈,爬過去便將帛書壓在了小掌底下,抓鬮圓滿成功。
私塾老先生喜不自勝,跟個卦簽測命似的掐指一算,立馬好生驚歎:“好小子,小小年紀便知紙上可寫富貴的道理,將來必能入朝為官,以‘官’為名,真乃天造地設。”
不過老先生另有疑慮,這孩子獨抓一張帛書,卻無筆在手,豈不是“紙上談兵”。這還不夠,當老先生看到這家人的姓氏,差點沒眩暈當場,不禁悲從心中來。
老夫一世英名,今日注定晚節不保了,姓“少”的家族罕見得很呐,不管再錦繡的名字,跟這姓氏搭配起來,效果不用多說,自然適得其反。
姓多的可以叫多福多壽,姓錢的還可以叫錢多多、錢滿罐,難道姓少的還能叫少金銀、少富貴?“少官”之名理所當然可不就是“官職少”之意了。
所幸老先生神思敏捷,捋著胡須別有深意道:“少官總比無官強。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官不在多高位足以。天意不可違,既然如此,往後就叫他少官(shàoguān)吧。”
浮想聯翩完自己姓名來曆,少官已氣若遊絲,恍惚伸開那雙生滿破裂凍瘡的小手,捧起凝結在地上的白雪,胡亂塞進小嘴中。
埋頭吞食著冰冷無味的白雪,他漸漸視線迷離,於是抬起虛握的拳頭揉了揉眼睛,大概是想讓自己清醒過來,可惜一切都無濟於事,很快就垂下了不知為何突然顯得沉重的小腦袋,瑟瑟蜷縮在地,緩緩進入了那個無饑寒交迫的天外夢鄉。
隻要熟睡過去,他便再也起不來了。
總算大地垂憐,破敗街道另一端姍姍行來一位老人,一襲褪色嚴重的寬袖儒袍,款式與當世大相徑庭,約莫是前朝流行過的古版常服。老人身高九尺,神貌儒雅莊嚴,尤其他那長及丹田的雪白美髯格外出彩,與滿首烏黑青絲形成鮮明對比。
遺落在戰場上的殘甲碎鐵,軍鎮裏有的是鐵匠鋪回收重鑄,還算值些銅板,湊合能換些柴米油鹽,貼補家用。看來美髯翁不虛此行,意態悠閑捋長須,盯著木車上一頭瘦骨毛驢險些拉不動的遺貨,美滋滋的笑出聲來。
可乍一晃眼,便發現不遠處皚皚白雪覆蓋的地麵上,蜷縮著一個不知死活的孩童,白雪已經掩蓋了他半個瘦小身軀。
老人情急之下撒開牽驢韁繩,身影驀然閃動,便是一步踏空疾行,轉眼間翩然落身於雪地上,單膝跪地,雙手撥開白雪,從雪坑裏抱起這名奄奄一息的小家夥,捂進自己溫熱氣息縈繞的懷中,急切道:“小娃娃,小娃娃……你是哪家的小娃娃,跑到這裏來做甚?”
四下裏不存一絲人煙,隻有棲身於枯樹上的一群覓食烏鴉嘎嘎作鳴,老人喊了半天,自然也沒能聽到一個人聲作出回應。
兵荒馬亂的動蕩年月,世態炎涼,人心不古,像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這樣的悲涼慘事,隨時隨地都在發生,這小孩兒生不逢時,偏偏都趕上了。
美髯翁想起自己隨身攜帶著數枚用蜂蜜煉製的糖點,慌忙從寬袍袖袋中取出,剝掉一層油紙,小心翼翼塞到孩子嘴裏,然後恨恨仰起麵龐,衝天怒罵:“蒼天無道,果然是真瞎了,夠膽你打下一個驚雷,看我樂(yuè)子牙敢不敢吞了下肚。”
話音落盡的刹那,這位自稱樂子牙的老人衣袂飄搖,劍氣激蕩四野,滾滾雪煙如浪潮決堤,又似雲海翻湧,向外盤旋炸散,直衝上空低垂雲霄。
那頭瘦骨毛驢自然也不能幸免,被強悍勁氣托浮得身軀離地三尺,懸空刨蹄嘶鳴,半天才落回地麵,四蹄不停踩踏,跟個調皮搗蛋的孩子般“手舞足蹈”,大概極為享受這飛升妙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