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驚的遊客深為失望,痛惜不已!他們流連憑吊了許久,才依依不舍地散去,從此不再來。

古老的山穀漸漸恢複了昔日的荒涼冷寂。待到遊人踏出的路徑重新長起離離的芳草,梅樹的遺骸也朽敗、黴爛,化為塵土之後,一切便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也沒有存在過一樣。

然而,心上的痕跡是不容易抹平的。慢慢地,在當地居民中間,傳出了一種說法——

那株梅樹其實還在。隻要遇上天陰下雨的時節,或者月色朦朧的夜晚,山穀中遲歸的樵夫和狩獵的山民常常會看見,那株梅樹忽然又在老地方出現了。他們甚至看得清枝頭上淡綠的花朵,嗅得著那涼涼的幽香。當他們試著走近,一切便像煙霧似的消逝了。

於是,當地的人們說:這是那株梅樹的影子,是它的靈魂。它不肯死心,還在梅與柳守候著,要將它的故事告訴一個願意把它寫下來的人……

點評

一部題名為“柳”(《白門柳》)的長篇小說,為什麼用一則“梅”的寓言作為全書的楔子?作者用心,諸君不可不察也。

在中國古典文學的情境裏,梅與柳,向來有著特別的地位。詩歌史上,詠梅詩與詠柳詩占了相當大的分量。大體說來,梅,暗香浮動,淩霜傲雪,喻示著深邃的靈魂與高潔的品格,人們最看重的,是其背後的象征含義。柳呢?芳春之柔條,婀娜迎風,人們看重她的姿態,像是與人揮手,依依不舍,脈脈含情。

柳,是具體的、感性的、生動的,《白門柳》的文學性,即呈現出這麼一種“柳”的特征。然而,作者的野心在於,他並不以文學性為滿足,必得超越一般的文學性,達至對最深沉的情感、最深邃的思想的表達。梅,就是對柳的超越。——抽象對形象的超越,思想性對文學性的超越。柳,是柔條,是優美。梅,是虯枝,是蒼涼美、崇高美。用梅的寓言作楔子,引出標題為柳的故事,就是宣示:這是柳的故事,但又不僅僅是柳的故事,其實還是梅的故事。柳,是這個故事的形態;梅,是這個故事的精魂。

這部書,寫的是一個天崩地解的時代。我們不無驚訝地看到,哪怕在天崩地解的大危局、大變局中,那些個知識分子,依然活出了趣味,活出了尊嚴,活出了柳一般活潑喇喇、婀娜多姿的生命形態。這是因為,王朝雖已老去,而在王朝老死的皮層上,卻長出了新的生命: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有別於以往的“文人”“士子”“讀書人”,這些簇擁著民主思想的蓬蓬勃勃的生命,在當時的中國是最最年輕,生機盎然的。

這新的生命的產生,其實是一種掙紮、蛻變,有著異常沉重、艱辛的曆程。老樹上的新枝,是“身體內部拚命向外擠迫”出來的,“它在力圖擺脫老死的皮層對於剩餘生命的窒息,摧毀與生俱來的這一部分身體對另一部分身體的橫蠻禁錮”。柳,就是在天崩地解的時代裏催生出來的啟蒙知識分子的活潑生命。梅,就是我們民族文化古老的精魂。民族文化如何從身體內部誕生出足以與現代對話的民主主義思想,這驚心動魄、悲壯絕倫的自我搏殺故事,就是本書呈現在讀者麵前的全部內容的要義。

柳的姿態,梅的精魂,長久地守候著,等待一位知音,把這個故事寫下來。本書的作者以此自況,當然,他也在等待著更多的知音。“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