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在縣城的中心,每天都在大肆宣揚學校的榮譽和高考的重要性,管理幾乎不能用嚴格來形容,隻能說殘忍。沒有周末,寄宿學生不允許出校門,每個月放假兩天,而這僅有的兩天假期成為我每月最期盼的事情。一個月省吃儉用的零花錢用來買25元的車票,然後坐上更破的小巴,一路晃晃悠悠回家。
那時去學校走省道,一圈圈的盤山公路,放眼望去都是空了一半的山脈,灰突突的山脊被大型機械攔腰挖斷,露出大山內裏的土黃色,很少看到人。我曾經問過父親,那都是被停掉的無執照小作坊,曾經挖土和石頭用來蓋樓和鋪路。我那時就想,就那麼幹曬著,山會塌吧,我們會不會被砸中就這麼死了?現在想來,那些千瘡百孔的山脈,像極了我們縫縫補補的人生。
盤山公路走兩個小時,就可以隱約看到人煙,那裏是“趙氏孤兒”故事的發生地,著名的藏山,小巴會經過景區的門口,一眨眼那扇雕龍花柱的大門就被甩在腦後,一群群的遊人根本發現不了我們,他們在爭前恐後和孤兒的塑像合影,舉著旗子的導遊懶懶地看著那群人,心裏或許在盤算今天能拿到多少回扣。
經過一片樹林,就到了當年聞名全國的大寨基地,大寨是在那“十年動亂”時期被樹立起的農業先進,無數真實或杜撰的故事在這裏上演,添油加醋被全國人民膜拜和效仿。直到今天,某些村落的牆上還有著“抓革命促生產”和“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全國人民學解放軍”的標語,仿佛在宣告著那個時代的遠去。
過了這段路,各種高大的煙囪和冒出的濃煙會一股腦堆積在眼前,有穿著肮髒衣服想要攬私活下礦的人蹲在路邊,一邊使勁兒抽煙一邊眼神期待地看著一輛輛路過的汽車,也有婦女背著兩個孩子急匆匆想要搭車,在很多人眼裏,這裏是天堂也是地獄,滿地黑乎乎的煤渣和漫天清晰可見的灰塵提醒著每一個到這裏的人,想發財就來這裏,想清閑請滾蛋。學校的大門就在這些密密麻麻的欲望中隱約出現了。
唯一一次父親接我回家,就是那年的“非典”,學校在煎熬了一個月後終於開恩決定放假,那時全國都已經人心惶惶,我們卻歡呼雀躍,好像逮住大便宜。我上車後偷偷地記住了當時的裏程數,父親說要走高速,結果遇到了多次攔截和連車帶人的消毒,回到家中已經是傍晚,下車時我又看了一眼裏程數,這才知道,原來從學校到家的路程,是117公裏。
我帶著一身消毒水的味道問父親:你接我的時候也是這樣一路無菌消毒嗎?
父親搖搖頭:走的是省道,沒人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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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大學的學生證,背麵有一張黃色的卡片,撕不下來,班主任對我們這些新生說,那是你們回家最重要的憑證,可以買到火車票,而且打折。
第一年寒假,我用學生證背後的卡片買到一張硬座票,那時不覺得有什麼苦,隻是新鮮好奇,也不挑剔。放假時我最後一個從宿舍出來,提著偌大的行李箱,站在寒風瑟瑟的公交站前想,曾經我無數次發誓要永遠離開那個鬼地方那座小城市,但當我即將回去時卻又歸心似箭。
上了開往北京站的雙層巴士,擁擠的人群已經不能再給我的行李騰出多一點的空間,售票員一把把我推了下去,我氣急敗壞地抱著行李嚷嚷,她眼睛都不抬地說:看不到沒地兒了?等下一趟!然後啪地關上門對司機吼:開車!
火急火燎趕到火車站,已經快要發車。我提著行李衝向站台,等到找到車廂,自己的位子已經被一個女人占了,她說自己懷孕了,但好心分我一半座位。我把行李箱抬到行李架上,枕著自己的胳膊馬上就睡著了。
被噩夢驚醒已經是半夜,身邊的女人坐在車廂過道上睡得正香,四周不知何時多出那麼多人,各種各樣的睡姿讓我瞠目結舌,我第一次見到有人靠著座椅就能打著呼嚕酣睡,也頭一次遇到有人會在睡覺時把拳頭塞到嘴裏。我的旁邊坐了一位農民工打扮的大哥,正在吃方便麵,他看了我一眼,推推他的麵,用濃重的河南腔說:小兄弟,恁也來一口?
那個被驚醒的噩夢裏我夢到自己的行李被搶,我抬頭看著它依然完好地躺在行李架上,沒有被翻動過的痕跡,心裏略略放心,但卻不敢再睡去,看看表已經是夜裏兩點,還有六個小時才能到站,我索性把僵硬的腿伸直,直愣愣看著前方開始發呆,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帶著一本書解悶。
在之後的六個小時裏,我一邊小心變換各種姿勢,一邊拍打自己已經酸疼的腿和脖子,還時不時抬頭盯著行李,渾渾噩噩計算著還有多久可以到站。清晨,我在滿屋子的臭味和方便麵味中醒來,那個女人把頭枕在我的腿上睡得正香,之後一位一臉凶相的乘務員進來,大聲嚷嚷要到站了,督促大家準備下車。我把女人叫醒,她的口水全滴在了我的新褲子上,看得我嘴角一陣陣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