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這是河流邊的一座小屋,以粗糙的石塊搭建而成。初冬的季節裏,草木一片枯黃,唯有河水不變地潺潺流淌。
“為什麼要救她?”男人不悅的聲音突地響起,打破了這一片沉靜。
“我這就把她扔回河裏去!”那男聲複又響起。
“不行,人都已經救起來了,況且她隻不過是名女子。”蒼老的女聲顯然不讚成。
“不管是男是女,隻要是鐵勒部的人都該死!”男人的聲音裏滿是濃濃的恨意。
“她傷勢這麼重,也不知能否救活,你何苦再造這個孽?”
男人顯然猶豫了會,半晌才道:“那好,你不能把她帶回族中,也不許救她,就讓長生天去決定她的生死。”
老婦長歎了聲,這樣的傷勢,救活的機會已是極之渺茫,更何況聽之任之了,這女孩兒看來是無法活命了。不再理會仍滿麵不甘願的兒子,她轉身走入石屋……
數天後,塔娜是在一陣激烈的爭吵聲中醒過來的。身前有模糊的人影不停地晃動,她努力地想要看仔細些,但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仍不能移動分毫。然後,眼前一黑,她複又進入昏睡狀態。
當她再度醒過來時,周圍一陣寂靜,耳中傳來隱隱的流水聲。她努力地轉動著身子,卻是徒勞無功,渾身劇烈的疼痛讓她不自禁地發出嘶啞的聲音。她有些微愣,這宛若沙礫般粗糙的聲音是她的嗎?
感覺到室內的光線一暗,她努力地轉動頭部看過去,隻見一頭發蒼白的老婦走了進來。
“你終於醒了!”婦人放下手中的東西,彎腰仔細地審視著她。
塔娜費力地眨眼,她是被救了嗎?她竟然沒死!可是身子為什麼會這樣沉?她努力地想要說話,但卻仍是徒勞。
“不要著急,能醒過來就表示還有希望,以後會好的。”仿佛了解她的焦慮,蒼老的婦人溫聲地安慰著她。
不是夢!她是活著的!在體會到這樣的認知時,她再度陷入沉睡中……
如此這般的醒了又複睡去,她的意識一直沒有真正地清醒過。隱約中,隻覺身上痛得難耐,那樣的痛讓她想要大聲尖叫。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真正叫出聲來,她的意識總處於模糊狀態,但是,卻有一個聲音不斷地在告訴她,“要活下去,活下去……”
所以,當這次她真正清醒地張開眼的時候,她非常清楚明白地知道,她又活回來了。她的身體仍不能移動,渾身上下仍痛得令人想要瘋狂尖叫,但卻終究是活回來了。她並沒有因為重生而有太多的喜悅,她隻是不明白,那個在她昏迷中不停地在耳邊嘶吼著、要她活下去的聲音是誰的。
她確信,這世上再無人能讓她牽掛,死是一種解脫,她已經——生無可戀!
可是,她卻活了下來,活下來去麵對那些原本以為可以拋棄了的堅持!莫不是九泉之下的親人們在支持著她,不讓她如此輕易地死去、不讓她如此輕易地放棄複仇?
這一切——是天意!
把她救起的老婦端了碗東西走了進來,她知道她叫薩仁,也知道是她十餘天前於河中把她救起、更知道她是拔野古部落的醫者、還知道她有一個數度想要她死的兒子。
可是,她終究還是活了下來,老人手中的是一碗乳白的牛奶,“把這個喝下去吧!你全身多處骨折,多喝牛奶與牛羊肉能使傷口盡快愈合。”
“謝謝大娘!”順從地喝下帶著溫熱的奶,她這才有機會向這位把她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的老人表示謝意。
“不用謝我,是你堅強的意誌讓你活下來的。”老人微歎口氣,看著麵前蒼白的女孩,“你的意誌力太過堅定,救起你的時候,你大量失血,全身多處骨折,肺腑也受到嚴重的撞擊。我以為你是萬萬不能活的了,但憑著醫者之心,也存了一份僥幸,用了古老相傳下來的‘腹罨療法’竟然奇跡地保住了你心頭的最後一絲暖氣,這才讓我有時間慢慢地治療的。”老人感慨地看著她,她救治過的傷者也不算少了,但在受了如此嚴重的傷卻仍能活下來,除了意誌堅強之外也幾乎算是奇跡了,也許是長生天保佑,不讓這姑娘死去吧!
塔娜不禁默然,她聽說過這種古老相傳的“腹罨療法”。據說是把重傷的人放入牛或駱駝的腹中,以其溫熱之氣來保住重傷者元氣的一種奇特療法,但她卻從未見人使用過,沒想到自己竟然有幸遇之。難道真是長生天念及她大仇未報,不願讓她這般死去,反而助她一臂之力,把她送到這裏的嗎?
石屋外響起重重的腳步聲,屋內的兩人不約而同地把眼光轉向門口。進來的是兩名高大的年輕男子,兩人俱是滿麵的敵意,尤其是稍黑些的那人,臉上更是閃著陰冷的殺氣。他恭敬地對另一名男子說道:“族長,就是她,本以為不能活的,卻偏讓我娘給救了過來。”
“你就是拔野古的族長達布幹?”塔娜搶先發問。
那人眼中閃過驚訝,“不錯,我是達布幹。你是鐵勒部的人?”
“不是。”塔娜搖頭否認,見到對方不信的眼神,她道:“我是延倫部的族長之女,滅族之後,便落至斛律桀手中。”
“若你是延倫部的人,那個魔鬼還會讓你活至今日嗎?”黝黑男子搶先質問,臉上布滿濃濃的懷疑。
塔娜也不理會他,她的眼隻看著達布幹,她等著他做決定。
男子也緊盯著她,並不言語,似在估量她的話裏有著幾分真實性。良久,他終於說道:“我可以暫時相信你,但你隻能待在這兒,不準踏進我的族中一步,否則別怪我取你性命。”
“可是,族長……”黝黑男子開口欲言。
達布幹抬手製止,“欽格樂,我自有分寸。”
恨恨瞪了她一眼,欽格樂不甘地閉嘴。
塔娜輕籲口氣,他們暫時不殺她,至少並不是太糟。
達布幹再看她一眼,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且慢!”塔娜留住他的腳步,“能告訴我現在戰況如何了嗎?”
他緩緩地轉過身,眼裏閃過銳芒,“你為何這般關心?”
塔娜坦然地回視著他道:“因為鐵勒部的所有人同樣是我的仇人,因為你們是這個草原上除鐵勒部之外最強的部落,因為我比你們任何人都了解斛律桀。”
達布幹回身走近她,“你的意思是……”
“你們的人力,我的計謀。”塔娜回望著她,並不掩飾自己的意圖,“你應當知道,這場戰爭你們支撐不了多久的。”
“胡說八道,我現在就殺了你。”欽格樂憤怒地撲了過來,這該死的女人竟敢斷言他們會敗。
“欽格樂!”
達布幹的喝聲止住了他的腳步,他愕然地看著族長,不明白為什麼不讓他砍了這可惡的女人。
“這些天以來,鐵勒部的人並沒有發起攻擊,隻是圍住我們。”止住狂暴的欽格樂,達布幹緊盯著塔娜,也不隱瞞目前的戰況,“隻是,我憑什麼相信你,把所有族人的性命交在你手中?”
塔娜垂眼,“我的確沒什麼憑據要你們相信我,你隻需用你的判斷力來決定即可。你放心,我會乖乖地待在這兒,不會四處走動的。”
達布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塔娜卻陷入沉思中,是什麼原因讓斛律桀停止了攻打的呢?難道他想到了更好的克敵致勝的方法。微蹙眉,仔細地推想他有可能使用的方法。
時間一天一天地度過,天氣越來越冷了。塔娜在石屋前仰首看著灰蒙蒙的天際,這樣的天氣,隨時都有可能會下起雪來吧!
她的身體好了許多,已經能慢慢地行走了。
薩仁大娘的醫術極好,在她的照料下,她的傷勢以極快的速度恢複著。這些天一直都很平靜,沒有戰事,達布幹與大娘那個暴躁易怒的兒子欽格樂也沒有來找過她。她並不著急,隻是時候還沒到而已。她有把握斛律桀會贏,這當然隻是假設在達布幹堅持不肯信她的情況下。
雖然隻是短短的數句交談,但她卻知道拔野古的這名族長並不笨。相信他會在最適當的時候來找她的。也許,會是在斛律桀大占上風,拔野古部無路可退的情況下,那麼達布幹將會選擇相信她,她並沒感到焦慮,她已經等待了這麼長的時間了,當然不會在乎這麼一兩天。
她甚至很少想以前的事,族人、阿爸、或者斛律桀。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不論是傷痛的還是溫馨的,全都被她摒除在外。
她不願意那些不必要的東西來幹擾她的思緒,她此時所有的心力都隻關注在一件事上,她此時隻需等待,耐心地等待那最後的結果……
熟悉的腳步聲傳來,又是該治療的時候了,她慢慢地轉過身子,迎向薩仁大娘。
仰身躺在床上,她發現大娘慣常的笑顏不再,她的心裏隱約地猜到了些什麼,“薩仁大娘,出什麼事了嗎?”
“又開始打起來了!”大娘的語氣低沉,滄桑的臉上滿是憂愁。為什麼總要打來打去的呢!大家平平和和地過日子不好嗎?她這數十年來幾乎都是在顛沛流離的戰爭中度過的,這草原上總也沒有一刻安靜的時候。戰爭對她而言,已經不再是恐懼,而是無盡的厭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