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飛機的高度開始下降時,劉思毅的心情反而更加急躁起來。
他看了一眼手表,嘟嘟嚷嚷地說:“也降得太慢了。都降了三分多鍾了,還看不見地麵呢!”
一名檢查乘客們是否係好安全帶的空姐恰巧從他身邊走過,回頭笑道:“是從一萬幾千米的高空下降啊!飛機下降有常規的速度,耐心點兒,耐心點兒。”
這是一架每排六座的客機。頭等艙隻有四個座位,小莫一張頭等艙的票也沒買到,隻好委屈劉思毅和他一起坐在普艙的座位上。他所買到的是A座和C座,也就是一個靠窗口的座位,一個靠過道的座位,請劉思毅任選。劉思毅已經有二十幾年沒坐過普艙了,正如某些中國的官員有二十幾年沒坐過列車了,即使是軟臥車廂。飛機之對於劉思毅,仿佛是根本沒有所謂普艙的空中運載器。因為他每次一登上飛機,隻消兩步,最多三步,就可以直接地在頭等艙的某一個座位上舒舒服服地坐下去了。自從他當上省委副書記以後,所坐總是頭等艙中的第一排的某一個座位,而且前後左右大抵是有隨員相伴的。當然,那些隨員也往往都是廳局級幹部。級別再低點兒的幹部,即使有資格乘坐頭等艙,通常也沒資格成為一位省委領導的出行隨員。當頭等艙的簾幔一拉嚴,在主要為頭等艙乘客服務的空姐的殷勤周到的嗬護之下,一般人都會忘了所乘的是一個多麼大的家夥,那簾幔之後究竟還坐著多少人?!劉思毅起初選的是A座。飛機升空不久,又覺得坐在最裏邊的座位實在是太拘束了。在他和小莫之間,坐的是一個脂粉氣十足的女孩兒,看去剛剛十六七歲的模樣。她一會兒吃零食,一會兒掏出小鏡子照臉。還旁若無人地將什麼牌子的潤膚霜擠在手指肚上,細細地保養她的臉。還大模大樣地往兩片薄唇上塗唇膏。將個劉思毅煩得直想發脾氣。小莫看出來了,就主動和劉思毅換了座位。於是劉思毅坐在靠過道的座位了,小莫坐在靠窗的座位了。但那女孩兒還是使一位省委書記在情緒上受到很大的幹擾。她戴上了空姐發給乘客的耳機後,開始搖頭晃腦,膝蓋不停地聳動,身子一會兒前仰一會兒後合的。劉思毅隻得雙眉緊皺地閉上眼睛,時不時地做一次深呼吸,以禦幹擾。
他的異樣引起了空姐的關心,問他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他說:“我沒什麼不舒服。如果我旁邊這一位小姐能夠安靜一會兒的話,我就更沒什麼不舒服的了。”
空姐猶豫一下,勸止女孩兒不要那樣。當然,是以女孩兒自身的安全為理由。那會兒飛機遇到了強大的高空氣流,正顛簸得厲害。
結果可想而知,女孩兒安靜倒是安靜了,但也被得罪了。隔幾分鍾,就無緣無故地不拿好眼色斜瞪身旁的省委書記一次。劉思毅太受不了她那一種目光了,索性連眼也不願再睜開一下了。
對於劉思毅的心煩意亂,小莫愛莫能助。
他隻得小聲跟女孩兒搭訕,拉近乎。通過交談,了解到對方是一名高一學生,而且偏偏還是順安縣縣委書記的女兒。她是三十兒飛到南方的,初一就飛回北方來,隻為了在南方的城市看到一場她所喜歡的男歌星的個人演唱會。
小莫試探地提出與她換一下座位。他想如果自己坐在中間,將劉思毅和她隔開,劉思毅或許會心靜一點兒。
女孩兒顯得很高興,因為那正中她的下懷。
不料她剛往起一站,劉思毅抓住了她的一隻手,同時他睜開了眼睛。
他說:“別換,安安靜靜坐這兒,我有些話問你。”
這下,女孩兒可得著理了。她叫嚷:“你抓住我的手幹什麼呀?我認識你是老幾呀?憑什麼我得回答你的話呢?!”於是周邊一片騷動,前後左右都有人站立起來往這一排座位上看究竟。於是一名空姐快步走過來了,疑惑地詢問怎麼回事?搞得劉思毅這一位省委書記好生的尷尬!連小莫都替他不好意思了,迅速與那女孩兒換了座位,前後左右的人才紛紛坐下,空姐才放心地離開。
而劉思毅紅過一陣的臉色尚未恢複本色,便迫不及待地對小莫耳語道:“問她父親叫什麼名字?問她知不知道順安縣發生了什麼事情?”
小莫也湊著他的耳朵小聲說:“那,恐怕我得先告訴她你是誰?”
劉思毅沉吟片刻,態度很明確地加以反對:“那不行,根本沒那個必要。”
小莫就聳聳肩,表示那他是沒辦法問出什麼的。
劉思毅卻強人所難,一下接一下用肘部拐碰小莫,還踩他的鞋。
書記(而且是一位省委書記啊!)之命豈敢相違?小莫萬般無奈,隻得又搭訕著問。
而人家那縣委書記的千金,已看出來他倆是一夥的了,連對小莫也不予理睬了。
小莫尷尬地沉默了一會,又在紙上寫了幾行字給劉思毅看,大意是——他認為應該告訴哪位空姐,這架飛機的普艙中坐著一位省委書記,而且是終點城市所屬省份的省委書記。因為有絕對的必要,須與順安縣縣委書記的女兒借用一下頭等艙,抓緊時間了解某些關於順安縣的情況……劉思毅從小莫手中奪過筆,在那半頁紙上連劃了幾個叉子。用力之大之猛,將紙都劃破了。
之後,他又衝著小莫的耳朵生氣地說:“豬腦子!”
事實上,如果飛機剛剛起飛,如果飛機上並非座無虛席,那麼他會認為小莫的建議是不錯的。既然身邊恰巧坐的是順安縣縣委書記的女兒,當然有極大的必要在飛機上就了解了解順安縣的情況了。哪怕是僅僅能了解到一點兒風土人情也好啊!說不定還能大有收獲,也從縣委書記的女兒的口中,了解到不少縣一級幹部們的為人處事。即使會給機組帶來麻煩,即使會引起頭等艙乘客的不滿,那他也會全然不顧在所不惜的。他對順安縣的一切情況簡直太一無所知了!對所發生的事件也根本無法做出任何自認為有價值的判斷!可是現在,飛機畢竟快著陸了。廣播員已經兩次提醒乘客要係好安全帶了。在這種時候提那一種要求,無論提得多麼有理由也是太過分的要求!何況,他登機時注意到了,乘客中有不少外國人。他們要在春節期間領略冰景雪色。而同機的本國乘客,看去則盡是北方人。他們想必是由於被各種各樣的事耽絆在南方了,沒能三十兒之日或前一天趕回家中,所以才使這一架客機座無虛席的。他可不願使機上的外國人們感到飛機上有什麼詭詭秘秘的事進行著。也不願飛機上的北方人們一回到各自的家裏不說別的,而一再詢問自己的家鄉省份究竟發生了什麼嚴重事件?!這一架飛機晚點了。乘客們先在機場等了一個半小時,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以後又等了將近一個小時飛機才起飛。機組的解釋是因為另一家航空公司的一架飛機發生了故障,橫著占據了兩條跑道。所以使劉思毅覺得,飛行時間長了一倍似的。
何況他胸中塞著一團一團的撲朔迷離的心事,巴望著飛機快一點兒著陸的心情格外迫切!
他在機場時一直命小莫不間斷地與趙慧芝進行聯係,卻始終沒能聯係上。她一下午竟沒在辦公室裏值班!她家裏的電話也沒人接。而她的手機關了。她失蹤了。
直到此刻,他還在為她的安全擔憂。不,是更為她的安全擔憂了。
一想到她今天是在替自己值班,劉思毅便替她的人身安全憂慮得心情分外沉重了。
這麼好的一位常務副書記,倘若在替他這一位省委書記值班的日子裏遭遇了不測…他不由得不多想,卻又那麼的不敢一味兒往不好的方麵想下去……所幸省委省政府的其他領導們,在他候機的那段時間裏,相互轉告著全都獲知了他的手機號碼,並都一一主動地與他進行了聯係。這個大年初一對於他這一位省委書記將是終生難忘的。因為他生平第一次在短短的一個半小時裏與那麼多的人先後通話,而且是用手機!如果以在機場這一種地方用手機通話的次數為一種限定的話,那麼他的名字也許可以被載入吉尼斯大全了!盡管某些領導隻不過與他通了幾句話,然而那幾句話對於他卻是意義極其重要的。使他由而知道他是第一把手的兩套班子,神經並沒有麻痹,功能也沒有喪失。在大年初一,他們中有人迅速從家裏回到了那些必須有人恪盡職守的崗位上,而另外那些人無須誰來指示,全都義無反顧地趕往順安縣城裏去了。不消說他們都成了人質。也不消說,順安縣城裏的局麵,已被他們那樣一些特殊的人質漸漸控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