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敬頹然靠坐在方台旁,注視著四周越發興盛的火獄,內心陷入無比的絕望與痛苦。

他披荊斬棘、曆經無數波折,終於衝到了闕勒霍多的身旁。可是,這已經到了極限,再無法靠近一步。一切努力,終究無法阻止這一個災難的發生,他倒在了距離成功最近的地方。隻差一點,但這一點,卻是天塹般的區隔。

天樞莊嚴地轉動著,在大火中巋然不動,柱頂指向天空的北極方向,正所謂“天運無窮,三光迭耀,而極星不移”。可張小敬知道,在大火的燒灼之下,樞中內藏的猛火雷已經蘇醒,它隨時可能爆發,給長安城帶來無可挽回的重創。

這是多麼殘忍的事,讓一個失去希望的拯救者,眼睜睜看著這一切邁向無盡深淵。張小敬不是輕易放棄的性子,可到了這時候,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消弭這個災難。

這一次,他真的已是窮途末路。

二十四個燈屋相繼爆燃時,元載恰好率眾離開太上玄元燈樓的警戒範圍,朝外頭匆匆而去。

爆炸所釋放出來的衝擊波,就像是一把無形的鐮刀橫掃過草地。元載隻覺得後背被巨力一推,咣當一聲被掀翻在地,摔了個眼冒金星。周圍的龍武軍和旅賁軍士兵也紛紛倒地,有離燈樓近的倒黴鬼發出慘叫,抱著腿在地上打滾。

元載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耳朵被爆炸聲震得嗡嗡直響。他連滾帶爬地又向前跑出幾十步,直到衝到一堵矮牆後頭,背靠牆壁,才覺得足夠安全。元載喘著粗氣,寬闊額頭上滲出涔涔冷汗。

他的心中一陣後怕,剛才若不是當機立斷,命令所有人立刻退出,現在可能就被炸死或燒死在燈樓裏了。

那些愚蠢的觀燈百姓不知厲害,還在遠處歡呼。元載再次仰起頭,看到整個燈樓都在火焰中變得耀眼起來,二十四團騰騰怒焰,把天空燎燒成一片赤紅。這絕對不是設計好的噱頭,再精巧的工匠,也不會把主體結構一把火燒掉。那火焰都已經蔓延到旋臂了,絕對是事故,而且是存心的事故!

這就是張小敬說的猛火雷吧?

一想到這個名字,元載的腦袋又疼了起來。他明明看見,張小敬把一枚猛火雷往轉機裏塞,這不明擺著是要幹壞事嗎?現在陰謀終於得逞,燈樓終於被炸,無論怎麼看,整件事都是張小敬幹的。可元載始終想不明白,張小敬的太多行為充滿矛盾,他最後從頂閣衝入燈樓時,還特意叮囑要元載他們去發出警告,又有哪個反派會這麼好心?

元載搖搖頭,試圖把這些疑問甩出腦子去。剛才是不是被那些爆炸聲給震傻了?張小敬如何,跟我有什麼關係?現在證據確鑿,所有的罪責有人擔著,幹嗎還要多費力氣?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元載有一種強烈預感,這件事還沒完,更大的危機還在後頭。而今之計,是盡快發出警報才是。這個警報不能讓別人發,必須得元載親自去,這樣才能顯出“危身奉上”之忠。

元載伸出雙手,搓了搓臉,讓自己盡快清醒起來。

此時燈樓附近的龍武軍警戒圈已經亂套了,一大半士兵被剛才的爆炸波及,倒了一地,剩下的幾個士兵不知所措,揮舞著武器阻止任何人靠近,也不許任何人來救治傷者。

元載沒去理睬這個亂攤子,他掀起襴衫塞進腰帶,飛速地沿著龍武軍開辟出的緊急聯絡通道,朝著金明門狂奔而去。在奔跑途中,元載看到勤政務本樓上也是一片狼藉,燭影散亂,腳步紛遝,就連綿綿不絕的音樂聲都中斷了。

元載熟知宮內規矩。這可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春宴場合,一曲未了而突然停奏,會被視為大不吉,樂班裏的樂師們哪怕手斷了,都得堅持演奏完。現在連音樂聲都沒了,可見是遭了大災。

他一口氣跑到金明門下,看到陳玄禮站在城頭,已沒了平時那威風凜凜的穩重勁,正不斷跟周圍的幾個副手交頭接耳,不停有士兵跑來通報。

剛才燈樓的那一番火燃景象,陳玄禮已經看到了。春宴現場的狼藉,也在第一時間傳到了金明門。可陳玄禮是個謹慎的人,並沒有立刻出動龍武軍。即使在接到李泌的警告之後,他也沒動。

龍武軍是禁軍,地位敏感,非令莫動。大唐前幾代宮內爭鬥,無不有禁軍身影。遠的不說,當今聖上親自策動的唐隆、先天兩次攻伐,都是先掌握了禁軍之利,方能誅殺韋後與太平公主。兩件事陳玄禮都親身經曆過,深知天子最忌憚什麼。

試想一下,在沒得天子調令之時,他陳玄禮帶兵闖入春宴,會是什麼結果?就算是為了護駕,天子不免會想,這次你無令闌入,下次也能無令闌入,然後……可能就沒有然後了。

所以陳玄禮必須得先搞清楚,剛才燈樓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設計好的噱頭,還是意外事故?或者真如李泌所說,裏麵故意被人裝滿了猛火雷?視情況而定,龍武軍才能做出最正確的反應。

陳玄禮正在焦頭爛額,忽然發現城下有一個人正跑向金明門,而且大呼小叫,似乎有什麼緊急事態要通報。看這人的青色袍色,還是個低階官員,不過他一身髒兮兮的灰土,連頭巾都歪了。

“靖安司元載求見。”很快有士兵來通報。

陳玄禮微微覺得訝異,靖安司?李泌剛走,怎麼這會兒又來了一個?元載氣喘籲籲地爬上城頭,一見到陳玄禮,不顧行禮,大聲喊道:“陳將軍,請盡快疏散上元春宴!”

陳玄禮一怔,剛才李泌也這麼說,怎麼這位也是一樣的口氣?他反問道:“莫非閣下是說,那太上玄元燈樓中有猛火巨雷?”

“不清楚,但根據我司的情報,燈樓已被蚍蜉滲透,一定有不利於君上的手段!”元載並不像李泌那麼清楚內情,隻得把話盡量說得圓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