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汝能睜大了眼睛,整個人僵在了木梯之上,一動也動不了。
他居高臨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十幾名旅賁軍士兵從外麵的巷子衝過來,個個手持短弩,身後還有一個文官跟隨。他們迅速把附近全部包圍,而在畜欄裏,一個人影躺倒在地,手裏還握著一具還未發射的弩機。
“這,這是怎麼回事?”姚汝能不知道自己該上還是該下。
那文官仰起頭來,揚聲道:“姚家郎君,你辛苦了,下來吧。”姚汝能覺得耳熟,定睛一看,原來還真是熟人,正是在右驍衛裏打過交道的趙參軍,如今他也在靖安司裏幫忙。
“可是……”姚汝能看了眼上麵,說不定張小敬還在。趙參軍看穿了他的心思:“這是個圈套,你還真信啊?”
姚汝能不信,繼續爬到頂上一看,裏麵果然沒有張小敬的蹤跡,隻有兩個武侯倒在裏頭,已然氣絕身亡。他攀下樓梯,臉色變得極差,問趙參軍到底怎麼回事。
“你記不記得,李司丞跟你說過,那個靖安司的內鬼,和你有交集?”
姚汝能點點頭,他清晰地記得李泌的原話是:“我們判斷這個內奸應該和你有交集,而且一定露出過破綻。你仔細想想,如果想起什麼,隨時告訴我。”當時他還挺奇怪,為什麼李司丞會一口咬定,認定自己一定知道內鬼的事。
趙參軍略帶得意地拍了拍腦袋:“這可不是對你說的,是說給內鬼聽的。”姚汝能為人耿直,但並不蠢,聽到這裏,就立刻明白了。
李司丞其實不知道內鬼和誰有交集,所以故意在姚汝能麵前放出一個煙幕彈。內鬼聽見,一定會很緊張,設法把姚汝能滅口,避免泄露身份。
可是京兆府內外已全麵戒嚴,姚汝能又孤懸在大望樓上,他在內部沒辦法下手。於是這位內鬼便利用望樓傳信不見人的特點,把姚汝能給釣到光德坊外,伺機下手。
而趙參軍早得了李泌麵授機宜,對姚汝能的動向嚴密監控。一發現他外出,立刻就綴了上去,果然奏功。
姚汝能表情有點僵硬,李司丞這是把自己當成了誘餌。如果趙參軍晚上半步,內鬼固然暴露,自己也不免身死。趙參軍拍了拍他肩膀,說先看看獵物吧。
姚汝能勉強打起精神,朝畜欄那邊望去。牲畜們都被趕開,可以看到一個黑影正俯臥在肮髒的汙泥之中,手弩丟在一旁。他的背部中了兩箭,不過從微微抽搐的脊背線條可以知道,他還活著。
活著就好,這家夥打開了靖安司後院的水渠,害死了包括徐賓在內的半個靖安司班底,間接促成了闕勒霍多的爆發,真要計較起來,他可是今晚最大的罪人之一,可不能這麼簡單地死掉。
姚汝能上前一步,踏進畜欄,腳下濺起腥臭的泥水。他伸手把這個內鬼翻過身來。這時天色已蒙蒙發亮,在微茫的光線映照之下,姚汝能看到他臉上五官,不禁大驚。
“怎麼……是你?!”
這內鬼趁著姚汝能一愣怔的瞬間,一下子從泥中躍起,雙手一甩,把髒汙飛濺進姚汝能的眼睛裏,然後帶著箭傷,轉頭朝反方向跑去。
趙參軍倒不是很著急,這一帶他都安排好了人手。這家夥中了箭,根本不可能跑掉。他招呼手下從四麵八方圍過去,排成一條綿密的防線,逐漸向畜欄收攏。
可收攏到一個很小的範圍後,他們發現,人不見了!
趙參軍氣急敗壞,下令徹底搜查。很快就有了結果,原來這個畜欄下方有一個排汙的陶製管道,斜斜下去,直通下方暗渠。平日裏清理畜欄,牲畜糞便汙物就從這裏排掉,順水衝走。
管道的蓋子被掀開丟在一旁,裏麵內徑頗寬,很顯然,內鬼就是順著這裏逃了出去。
趙參軍喝令快追,可士兵們看到管道內外沾滿了黑褐色的汙物,還散發著漚爛的腥臭味道,無不猶豫,動作慢了一拍。
隻有一個人是例外。
姚汝能率先衝了過去,義無反顧地鑽入管道。
長安外郭的城牆高約四丈,用上好的黃土兩次夯成,堅固程度堪比當年赫連勃勃的統萬城。其四角與十二座城門附近,還特意用包磚加強過。在外郭城牆的根部,還圍有一圈寬三丈、深二丈的護城河。
護城河的河水來自廣通、永安、龍首三大渠,冬季水枯,但始終能保持一丈多高的水位。長安人閑來無事,會跑來河邊釣個魚什麼的。守軍對此並不禁止,隻是不許洗澡或洗衣服,防止被外藩使者看到,有礙觀瞻。
此時遠遠望去,整條護城河好似一條玄色衣帶,上頭綴著無數金黃色的閃動星點,那是擺在冰麵上的幾百盞水燈。
這些水燈構造非常簡單,用木板或油紙為船,上支一根蠟燭——這本是中元節渡鬼的習俗,可老百姓覺得上元節也不能忘了過世的親人,多少都得放點。不過這畢竟是祭鬼的陰儀,擱到城內不吉利,於是大家都跑來城外的護城河附近放,反正城門通宵不關。唯一不便的是水麵結冰,燈不能漂,隻能在原地閃耀。
此時在金光閃閃的河麵上方,一團黑影正在急速下墜。那些隨時會熄滅的冰麵微火,和晨曦一起映亮了兩個絕望的輪廓。
張小敬抱住蕭規,連同那一麵號旗一起,在半空中死死糾纏成一團,當年在烽燧堡前的那一幕,再度重演,隻是這次兩人的關係截然不同。蕭規惡狠狠地瞪著張小敬,而張小敬則把獨眼緊緊閉住,不做任何交流。
下降的速度太快,他們沒有開口的餘裕。隨著風從耳邊嗖嗖吹過,身體迅速接近地麵。先是嘎吱一聲,薄冰裂開,掀翻了一大堆小水燈;然後是嘩啦一聲,水花濺起,四周渡鬼的燭光頓滅,兩個人直通通地砸入護城河內,激起一陣高高的浪頭。
一丈多深的河水,不足以徹底抵消下降帶來的壓力。兩人直接沉入最深處,重重撞在河底,泥塵亂飛,登時一片渾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