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辰正(2 / 3)

這些命令大同小異,一封比一封緊急。可城門郎知道,命令來自不同衙署,這意味著整個長安城已經亂了,沒有一個抓總之人,各個衙署不得不依照自己的判斷行事。

這上元節還沒過一天呢,就鬧出這麼大亂子,城內那些衙署幹什麼吃的?城門郎暗自腹誹了幾句,把架子上一領山文甲拎起來,那一片片山字形的甲片嘩啦直響。非常時期,武官必須披甲,他可不敢怠慢。

城門郎穿戴好之後,略顯笨拙地走出宿直屋子,沒好脾氣地喝令守兵們趕緊去關門。他的親隨小聲道:“監門那邊沒人,那些門仆八成看燈還沒回來……”城門郎眼睛一瞪:“胡鬧!就沒留個值班的?他們是想殺頭嗎?”

關閉城門很簡單,幾個士卒推下絞盤就是,可落鑰就不是那麼容易了。大唐對門戶之防十分看緊,城門郎可以驅動衛兵,但城門管鑰卻是由監門負責。這樣一來,門衛與鎖鑰掌在不同人手裏,降低被買通的風險。城門郎如果要關門落鎖,得派人去找監門,讓那邊派門仆送鑰匙過來。

昨夜燈會,沒有宵禁,城門也徹夜敞開。監門那些門仆居然擅離職守跑去看燈,一個都不留。城門郎恨得咬牙切齒,但眼下也沒別的辦法,隻好先把城門關上再說。

就在這時,忽然又有守兵跑過來:“城外有人請求入城。”城門郎心想,這肯定是出去放河燈的閑漢,想都不想就回絕:“不行!讓他們滾。”

“呃……要不您還是親自去看看?”守兵麵露為難之色。

城門郎眉頭一皺,一振甲衣,邁步沿台階走到城頭,他探頭朝下望去,愣住了。借著晨光,他看到城下有一人一騎。那騎士頭戴鬥笠,身著淺褐色急使號服,倒沒什麼特別的。可那坐騎卻不一般,那畜生鼻孔翕張,嘴角微微泛著白沫,一看就是剛經長途跋涉的驛馬,而且是毫不恤力的狂奔。它兩側橫擔著兩個碩大的黃綠竹條大筐,蓋上縛著錦帶,黃紙封貼,馬後還插著一杆鋸齒邊的赤色應龍旗。

一看到那麵不過一尺長的小旗,城門郎神情劇變。他急忙把頭縮回去,帶著親隨噔噔噔下了城頭,走到城門洞子裏,打開一個小縫,讓這一騎進來。

城門郎親自查驗了騎士的一應魚符憑信,沒有問題,又走到那大筐旁邊,卻沒敢動那封紙。他低下頭,看到有細木枝子從筐裏伸出來,嗅了嗅,可以聞到一股清香。他旋即直起腰來,對使者笑道:“尊使來得真及時,若是等一下落了鑰,就連我也沒法給你開門了。”使者不置一詞,收回符信,一夾馬肚子,穿過延興門的城門洞子,徑直衝入城內。

有守軍好奇地問這是什麼人,城門郎擦了擦汗,壓低聲音道:“這是涪州來的急使。你看到那應龍旗的鋸齒邊了嗎?一共七個,一齒一日,七日之內必須把貨物送到長安。”

有川籍的士兵不禁驚呼:“從涪州到這裏怕有兩千裏路,七天時間,那豈不是中間不能有一刻停歇?什麼貨物這麼值錢?”這些士兵每日看著商隊進出,對於行腳使費很清楚,這麼狂跑,沿途得累死多少馬匹,哪怕那兩個大筐裏裝滿黃金,也得賠本吧?

麵對屬下的好奇,城門郎隻說了兩個字:“荔枝。”那川籍士兵又驚道:“這才一月份,哪裏來的荔枝?”城門郎冷笑道:“土室蓄火,溫棚蒸鬱,大把錢糧撒下去,什麼養不出來?這還不算什麼,剛才那筐裏伸出來的樹枝看到了麼?為了讓荔枝運抵長安還是新鮮的,不是直接摘果,而是連枝剪下來。運一筐荔枝,就得廢去一棵荔枝樹。”

士兵們怔怔道:“這,這荔枝得貴成什麼樣?誰會去買?”

城門郎轉過頭去,望向北方宮城方向喃喃道:“自有愛吃之人,自有願買之人……”卻沒細說,而是轉過頭嚴肅地教育道:“掛著應龍旗的急使,每個月都會來一次。平時都是走啟夏門,所以你們不認得。今天大概啟夏門關得早,他繞路跑來咱們延興門了。下次記住,再嚴厲的命令,在這個旗麵前都不是事,千萬不能阻攔,不然大禍臨頭。”

眾人紛紛點頭,城門郎一揮手:“別閑聊了,趕緊把門關上,再去找監門那群笨蛋,落不了鑰我要他腦袋!”

那騎士進了延興門,徑直走了大約兩坊距離。四周的行人行色匆匆,都在街鼓咚咚聲中往家裏趕去,已經有士卒巡街吆喝,不過沒人敢阻攔那一麵應龍旗。騎士觀察片刻,躍馬進入附近永崇坊。這裏的東南角有一個廢棄的放生池,傳說曾經鬧過妖狐,所以很少有人靠近。

到了放生池邊,騎士摘下鬥笠,露出阿羅約的那張憨厚麵孔。他翻身下馬,把坐騎右側的大筐卸下來,蜷縮在裏麵的張小敬一下子滾落出來,隨之滾出來的還有幾十枚新鮮荔枝和幾根樹枝。

阿羅約每天都牽著駱駝出城喂養,知道每隔一個月,就會有一騎運送荔枝的飛使抵達長安,也知道那應龍旗比軍使還威風,任何時候都暢通無阻。今天恰好就是飛使送貨的日子,他為了恩公,大著膽子把那飛使給截住打昏,自己假扮騎士,帶好全套符信,然後把張小敬藏進了筐裏。那筐頂黃條是禦封,誰也不敢擅自開啟,於是就這麼混進城裏來了。

全天下也隻有這一騎,能在長安城封閉之際,還進得來。

張小敬從地上站起來,拍掉身上的果葉,環顧四周,眼神裏透著些鬱鬱之色。他適才吃了點野味,狀態略微恢複,隻有嗓子仍舊說不出話來。阿羅約看向恩公,覺得他身上似乎發生了什麼變化:雙鬢好像又斑白了一點,那一隻犀利的獨眼,現在卻鋒芒全失,隻剩下一片晦暗的渾濁。

大概是同伴的去世讓他很傷心吧?阿羅約猜測,可是沒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