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3)

Om唵。

K79次列車,上海至昆明。硬座。

我喜愛長途的硬座列車。它是所有旅行方式中,乘客間最不會有疏離感的一種。漫長旅途中,你能感受到旅行最奇妙的意味。

不曾謀麵,離開後亦不會再見。卻在這樣的情境中,能聽到靈魂與靈魂,彼此輕輕的摩擦。

大包小包返鄉的民工。年輕而躊躇滿誌出差的小白領。羸弱而堅強的母親,抱著衣著破爛的嬰兒。不知憂愁的大學生,也許是初次遠途旅程,精力充沛地大聲打著牌。眼神遊移的乘警。推著小車不厭其煩兜售各種商品的列車員。幾乎每一節長途列車的硬座車廂,都會有這些一成不變的人。他們麵容模糊,仿似劣質港片裏重複利用的群眾演員,忠實地反複出鏡著。

坐的次數一多,我甚至能背誦出列車員推銷的商品目錄。一種十元三雙的襪子,他會表演用手拉,用刀片扯,每次還要做作地向旅客借一個打火機來燒。總之,那襪子是萬能,且金剛不破的。

另有一種兒童玩具,利用重力離心原理,在任何東西上都能旋轉而不掉落,伴隨著花哨閃爍的燈光,和致愛麗絲的電子音樂。

一種藥品,類似按摩膏,據說是越南特產。藍色的盒子上畫著一隻白虎,廣告語是:能解除一切疼痛。列車員會當場給旅客試用,錯覺和麵子的反應過後,是眾口一詞的,啊喲,還真不疼了。

總之,若你是初次來到這樣的車廂,會有一種天上人間的錯覺。這些神奇的物品,恍然間讓你置身於王母的瑤池。光怪陸離,似夢似幻。

我從未買過。我想我能算出他們用人民幣最小單位計量的成本價,和大致的原理。我若是不清醒有多好。那樣我會真心地歌頌科技的偉大,與物價的便宜。

嘉興是停靠的第一站。在金庸的武俠小說中,這座小城是江南的代名詞。煙雨樓。多麼曖昧而詩情畫意的名字,甚至能想見那種種故事的發生。複仇與背叛,癡戀與絕斷,殺戮與和解,血雨腥風們隻因沾上了草長鶯飛的綺麗布景,便能穿透恩怨,而被江南的煙雨和樓閣,淋濕成最浪漫的兩三行。

我買了一袋粽子。每次經過我都如此。因著旅途的單薄與疲倦,車站上粗糙的嘉興肉粽,才變得美味起來。

遞了一隻棕子給對座一直沉默讀報的中年男子,他用一口明顯部隊口音的北方話對我道謝。我喜歡與這樣的口音的,帶著滄桑感的男子聊天,他們注定是旅程上最好的夥伴。

一直以來,我便有語言上的天賦。很小的時候,便能跟著電視中的北京肥皂劇,說出一口流利的京片子。這並非出自遺傳,家族中的其他人,都說著一口江南口音很重的普通話。或者說,在我出生的南方,說一口北方話,幾乎是不可能的。而我後來竟又學會了東北話與四川話,皆是如當地人一般的純正。讓陌生人猜測我的籍貫,是我常玩的無聊遊戲。

列車尚未到達杭州,我又說著一口部隊味道的北方國語,與對座的男子聊天。

許是如此的親近感,他把他的故事說給我聽,若他是編造,那他一定是優秀的暢銷書作家,因此,我選擇相信,這些是真的。

北方的軍區大院。總是有風沙。幹燥的土壤,白色的舊磚牆,綠的窗,正門上方,有五角星和“八一”字樣。這樣的大院,在中國北方,數不勝數。

年輕的軍官,他調皮的兒子,像很多類似小說的開頭,一群部隊長大的孩子在大院中打鬧。我的兒子,應與他們不同。年輕的軍官這樣想。

於是他搬來了一架鋼琴。在那個年代,這無異是極大的奢侈品,軍官為此用掉了幾年所有的積蓄。

他下了決心。

於是,在別的孩子在大院中打鬧時,軍官的小孩,他叫蘇寧,因為軍官的祖籍,是江蘇南京,孩子被強迫在家中練習鋼琴,日以繼夜。

父親很嚴厲,稍有倦怠,便嗬斥責打,軍區大院裏,總是回蕩著他咆哮如雷的吼聲。

在嚴厲的管教下,蘇寧的鋼琴水平進步很快。十歲時,便在軍區文藝彙演中,能獨當一麵,連文工團的老琴師,亦甘敗下風。

然而他的性格,亦漸漸變得冷漠孤僻。

日複一日的愛,日複一日的傷害,日複一日的忍耐。

也許我們都習慣於生活在掩飾下的慣性中。而當有一日,彈簧被拉斷,我們都手足無措。有些人毀滅,有些人新生。

十五歲那一年,蘇寧第一次去北京參加全國鋼琴大賽,他將獨自乘坐火車,前往陌生的城市。